媽媽不是神，只是一個人

最新 05-14

這是我今天在母親節活動上的演稿。

現場，一位兩個孩子的媽媽哭了。她說，現代社會對女人的要求太高了，工作、烹飪、醫療、照顧孩子，事業、家庭都要兼顧。

梳理清楚中國文學對「母親」的書寫，我們就能大體明白中國女人的命運。

（史鐵生懷念母親的作品）

媽媽不是神，只是一個人

文|南山

各位好！今天是母親節，和大家來聊一聊中國文學中的「母親」形象。以前我學生寫作文的時候，經常會寫到自己的媽媽，有一個孩子說自己晚上寫作業到很晚，媽媽上夜班回來，雖然身體疲憊、腹中飢餓，還是先泡了一杯牛奶送到自己的書桌前。然後這孩子寫自己很感動，看到媽媽的兩鬢斑白，臉上已經有了皺紋，手指還被磨出了老繭，背都有些彎了。後來，我開家長會，看到了這個孩子媽媽，這位媽媽身材高挑，手挎LV的包，穿著一身我不知道什麼牌子但一看就價格不菲的服裝，尤其是那頭染得棕黃色的時髦頭髮。後來，我就問這個孩子，我說你媽不是這樣你寫的那樣啊。這孩子也有點不好意思，他說：老師，那是我編的，我真的不了解我媽。聽了他說的話，我很感慨，其實不僅是這個孩子，我們與母親相處了這麼多年，我們真的了解她嗎？母親形象在我們眼中似乎是固定的，勤勞、善良、樸實，但是每個人的母親都是不一樣的啊。下面，我們就來看看中國文學中對母親的書寫，了解母親的喜怒哀樂。

神話的母親

「母親」在中國文學中的第一次亮相是非常了不起的，因為她不是一個人，而是神，女神，其中最有名的是女媧。《淮南子?覽冥訓》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這是我們最熟悉的故事，女媧補天。但是她不僅補天固地，還完成了一項壯舉——創造人類。《太平御覽?風俗通》載：「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貧賤凡庸者，引縆人也。」你看，我們古人是很講科學的，富人是黃土捏成的，窮人是繩子甩出來的，很科學。當然，這位母親不僅做了這些。《世本?作篇》載：「女媧作笙簧。」《路史》載：「女媧禱祠神，祈而為女媒，因置婚姻。」

這個媽媽真的和現在的媽媽們太相似了，小時候就開始操心，給孩子報補習班，讓孩子學樂器。孩子大了，她又開始當起媒人，操心孩子的婚事了。我這兩年也深受逼婚的困擾，但是現在釋然了，你看，女媧都這樣，我媽跟女神一樣。

女媧這個慈祥的母親為人類事無巨細的操勞，出生、教育、婚事等等。究竟我們的古人為什麼這麼崇拜女神呢？因為女人有一個能力，這個能力男人們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達到的——生孩子。在原始階段，生產力不發達，人的生存條件極為惡劣，成活率不高，即使成活了壽命又不長。而當時人的生存，又需要有強大的集體力量才能戰勝各種自然災害、抵禦兇險猛獸的侵襲，對他們來說，決定能否活下來的最重要原因就是成員的數目。但在那時，人類還不知道生育的奧秘，他們一看，天啊，我們的後代直接從母體中生育出來，太厲害了！女性自然以其旺盛的生殖能力受到人們的崇拜。所以你看，描寫那個時期的文學作品裡，男人的地位是非常低的，連生孩子都沒男人什麼事。《太平御覽》卷78 云：「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喬氏之女名登，主少典妃，游於華陽。有神龍首感女登於常羊，生炎帝，人首牛身。」《河圖?稽命征》云：「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權星，照耀郊野，感而孕二十五月，而生黃帝軒轅於青邱。」所以，各位媽媽，以後孩子問他是怎麼來的時候，你千萬別說撿來的，充話費送的，你要這麼說：「有一天，媽媽我走在街上，忽然天上風雲突變，電閃雷鳴，人們紛紛躲避，猛然間『窟叉』一聲驚雷，祥雲繚繞，我隱約看到一條巨龍在天空盤旋。再低頭一看，咦，我的肚子大了。」

符號的母親

這些「女神母親」的統治地位很快就走到了盡頭，因為一種非常恐怖的生物登上了歷史舞台，並且今後幾千年的中國社會都在這種生物的統治之下，這個物種叫「男人。」男人想要掌握權力和女人，他們發明了語言，為了掌握更多的權力和更多的女人，他們發明了謊言。他們又想自我誇耀、鞏固統治，於是創造了文字，為了把這樣的統治地位變得理所當然，他們創造了歷史。一旦自己玩砸了，就又把歷史推倒女人頭上，說是她們的錯。在漫長的封建時代，「母親」變成「父親」背後的附屬品，所以才有了「內人」甚至「賤內」這樣的說法，母親慢慢地變成了一個符號。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講男尊女卑，最著名的就是三從四德，「三從」說的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儀禮?喪服?子夏傳》)。透過三個連續的「從」字,我們便可以看出當時女性卑微的生活姿態。在這樣的思想前提下,古代文學作品中,母親形象往往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賢順正直的慈母,一是自私狠毒的惡母。儒家思想女性觀就是劃分「慈」與「惡」的分界線,符合儒家思想行為規範的便是終有好報的慈母,而背離儒家思想要求的這一類母親就成了文人筆下貪淫狠毒的惡母。

慈母這一類形象在古代文學作品裡佔據了主要地位,她們是儒家思想體系下恪守本分的正直女人。她們悉心養育自己的孩子,給予孩子足夠的母愛;她們品行高尚,以身作則,重視對孩子的教育;同時她們大愛無私,具有犧牲精神。從以上特點,我們不難從她們身上發現儒家思想影響的痕迹。

如詩歌《遊子吟》《歲暮到家》中刻畫的勤勞慈祥的母親形象;戲曲《牡丹亭》里愛女心切的杜母形象等等。我們來看一看清代詩人蔣士銓的詩歌《歲暮到家》：

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

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

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詩中描寫的母親,她坐在昏暗的油燈下,一針針仔細為即將歸家的兒子趕製一身衣裳。終於見到久別回家的孩子,她關切地捧著兒子的臉,心疼兒子變得消瘦了,連連問他辛不辛苦。這樣一系列的動作,透出一個母親對孩子的關心和疼愛。到這兒，中國母親的形象基本定型，所以我開頭說的那個學生筆下的母親也是這樣，勤勞、樸實。

當然也有為數不多的惡母形象，這類母親對於孩子(繼子)感情冷淡，她們很自私,孩子對於她們而言,是發泄的對象。她們輕則忽視,重則虐待。元雜劇《爭報恩三虎下山》中有個女人叫王臘梅,她是一位自私狹隘的庶母,平時看大夫人的孩子不順眼,後來經常虐待那兩個孩子。同時她還是一個風流成性、水性楊花的女人，和管家有染。最後，她被梁山好漢亂箭射死。

古代文學作品中有許多這樣的慈母形象和少數惡母形象。你可能會說，你看古人對母親不是很重視嗎，寫了這麼多的母親啊。但是大家仔細分析一下，這些形象里，其實帶有強烈的男性主義色彩，這些母親的形象也不過是為了宣揚傳統道德。

傳統文化中的好母親不僅要勤儉持家，而且深明大義。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岳母,抗金英雄岳飛的母親。在文學作品清代英雄傳奇小說《說岳全傳》中,岳母親手一針一針在兒子身上刺出「精忠報國」幾個字,為的就是讓他謹記自己保家衛國的使命。把自己的兒子送上烽煙四起的戰場,只為拯救國家人民於危難之中。

《列女傳》中有一篇《楚子發母》中，楚國將軍子發在行軍途中喝酒吃肉，被母親所得知後，不但不讓凱旋而歸的子發進家門，還大聲訓斥他：「子非吾子也，無入吾門？」最後子發認錯道歉，親才原諒他。所以，你看古代的母親有多辛苦，從嫁入夫家開始，就要百依百順，孩子出生以後，要一陣一線、操持家務。孩子長大了，你還得大義凌然地把他送上戰場，甚至在戰場上，你都要對他嚴格管教。這顯然是跟人性相違背的，是那些傳統思想強加給女性以道德束縛。對於這些慈母的書寫，並不是出於對母親這個人的關心，而是為了所謂宣揚傳統的道德理念，你們看，女人就是要這樣，這才是好女人、好母親。

那為什麼又要寫那些惡母呢？其實我們看看那些惡母的下場就知道了。前面說的王臘梅死於非命，其實絕大多的惡母都沒有好下場。這是為了給古代女性以警示，你如果不賢良、不忠貞，結局可想而知。

所以，古代文學中的母親，善良的是正面典型，自私的就是反面教材，幾乎沒有一個血肉豐滿的人。中國古代的女人、母親是很辛苦的，在封建時代始終處於被壓制的地位，她們生理、心理的欲求，她們一切應有的權利都是被壓抑、剝奪的，她們被迫保持沉默。舉個例子，我們來看看古代女性的生存狀態。清代青城子《誌異續編》卷三載：

一節母，年少矢志守節。每夜就寢，關戶後，即聞撒錢於地聲，明晨啟戶，地上並無一錢，後享上壽。疾大漸，枕畔出百錢，光明如鏡，以示子婦曰：「此助我守節物也！我自失所天，孑身獨宿，輾轉不寐。因思魯敬姜『勞則善，逸則淫』一語，每於人靜後，即熄燈火，以百錢散拋地上，一一俯身撿拾，一錢不得，終不就枕，及撿齊後，神倦力乏，始就寢，則晏然矣。歷今六十餘年，無愧於心，故為爾等言之。」

一個寡婦母親，靠撒銅錢來度過漫漫長夜，六十多年，封建時代母親所承受的壓力是我們很難想像的。從這種例子里可以發現，本來是對女性的外在束縛，慢慢變成了自我要求，很多古代女人一定是有心理疾病的。

就連我們今天罵人，都說：「他媽的。」魯迅先生寫過一篇《論「他媽的」》，他考證這個短語前面還有一個動詞，這實際上是對女性的一種侮辱。包括現在，有個網路用語，叫「你妹呀」，這個詞兒不完全是辱罵之意，但是我們從沒聽過「你爸的」、「你弟呀」這種說法，中國女性地位之低，是由來已久的。

自私的母親

（張愛玲）

「五四」之後，母親的形象發生了一些變化。但是真正徹底的改變，是一個讓整個文藝界嘆為觀止的大才女的出現，她叫張愛玲。那時候文壇創作主流是對母親的敬重和對母愛的歌頌，但是張愛玲卻驚駭世俗地打破幾千年母愛的古老神話，探討和揭示母愛的另一面。張愛玲說過這麼一句話：「母愛這個大題目，像一切大題目一樣，上面做了太多的濫調文章。」所以，她在23歲那年，寫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幾部中篇小說，塑造了好幾位非常特別的「母親」，其中之一就是《金鎖記》中鼎鼎大名的曹七巧。

關於曹七巧，在今天這個節日，我甚至不知道講她是不是合適，但是沒有她，中國文學的「母親」就是不完整的。那麼曹七巧究竟是一位什麼樣子的母親呢？

她有個兒子，叫長白。長白一直在曹七巧的管教下長大的，是最聽她話的人了，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她想把兒子留在自己身邊，不想讓別人佔有他。可漸漸地兒子長大了，賭錢，捧女戲子，有時還跟他的三叔去逛逛窯子，曹七巧慌了，替他娶了一房媳婦。但在兒子結婚以後，她就想法子讓兒子半夜三更的陪自己抽大煙，然後套齣兒子的房中密事。第二天在別人面前大肆的宣揚，弄得兒媳沒臉見人。她將兒子牢牢控制在自己身邊，讓兒媳獨守空房。在這種變態的折磨中，兩個兒媳先後自殺，兒子也從此斷了再娶的念頭。

她還有個女兒，叫長安。那個時候，很多人家已經不裹小腳了，可是曹七巧卻給女兒裹上。為了和別人攀比，七巧將女兒送到洋學堂里去讀書，但是卻因為一件小事到學校大鬧一場，女兒沒有臉再去上學了。女兒天天在家，漸漸地，越來越像她的母親。長安也開始抽鴉片來消磨時間，還上癮了。

長安到了出嫁的年齡，也有人來給她說媒。可是曹七巧百般阻撓，婚事一拖再拖，一直到三十齣頭長安還沒有嫁出去。後來有人給長安介紹了一個留學生，兩人見面之後，很滿意，就開始戀愛，長安戒了煙癮。但是曹七巧看不得女兒臉上的微笑和甜蜜。她強迫兩人分手，並且造謠說長安有鴉片煙癮。就這樣，在母親的變態折磨下，長安也斷了結婚的念頭。七巧也達到了她在自己在心裡上的宣洩和滿足。

這麼一位母親是不是和大家想像的，和以前所有文學作品中的母親都不一樣？不僅不勤勞、不樸實，甚至自私、邪惡、殘忍、變態。那麼張愛玲為什麼會寫這麼一位母親呢？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啊。

（曹七巧）

縱觀曹七巧的一生，她並非人性本惡。出嫁前的曹七巧也有少女的美麗和純潔，但她嫁給了一個殘廢的少爺。她生存的環境是個封建文化色彩極為濃重的大家庭，姜家族的男人們固守著封建倫理道德規範。所以曹七巧心理倍感壓抑，靈魂飽受屈辱。她壓抑自己的人性與慾望，最後人格扭曲變形，把自己的怨恨全部撒向家中的更弱者——子女身上。自己沒有享受過婚姻的幸福，她也不願意兒子、媳婦、女兒能享受到。母親是愛子女的，但一旦當她處在扭曲的環境中，天性也會受到扭曲。張愛玲通過對這樣一個邪惡母親的描寫，指出了曹七巧以及千百年來無數母親背後的那個黑手——封建道德觀念。張愛玲就像是一個冷靜的律師，載歷史的法庭上，第一次這麼赤裸裸、血淋淋地向人們講述著歷史積壓在女性身上的重擔，對婦女的人性和母性摧殘的事實。

我們一談及母愛，總會想到無私、偉大、奉獻這樣的詞語。但是作為人都是有人性的，人性就有對立的兩個方面的，既然有偉大、崇高、善良，就一定有渺小、卑鄙、惡劣。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這二者在很多時候往往是同時存在的。同樣的，真實的母性，她們自然不僅有為他人奉獻的高貴品質，也有作為「人」所具有的一切雜念和情慾。前面說了，在古代文學中的母親分兩類，要麼是好的，沒有一點兒壞處；要麼是壞的，沒有一點優點。到了張愛玲筆下，母性中的善惡才真正統一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母親對兒子其實是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的，不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和其他女人分享。所以曹七巧在兒子結婚後還是把他牢牢綁在自己的身邊。我不知道在坐的有多少人面臨著婆媳關係的緊張，其實大部分婆婆對媳婦開始的時候都多少有些敵意的。我們不能簡單地用是非的道德標準來衡量，覺得這個婆婆是不是有病。婆媳之爭實際上是一個深刻的涉及人性、哲學、歷史、心理學、社會學的複雜問題。如果你的婆婆對你不那麼友善，你不要一味責怪她。甚至要去關愛她，因為她有可能陷入了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直面的人性困境：因為她愛兒子，她才如此地仇恨兒子愛著的女人。正是這種對兒子的「極愛」，轉化成了對兒媳的「極恨」，在和兒媳無休止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中，逐漸暴露出人性的種種問題。

而曹七巧對於女兒的態度就更容易理解了，這種情感每個女人都多少有過體驗，叫嫉妒。當她發現女兒戀愛後，沉浸在喜悅之中，可是自己卻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快樂，於是母愛扭曲變形為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嫉妒。她百般挖苦、譏諷、阻止、破壞女兒的幸福，母性中的「惡」發揮到了極致。

所以，張愛玲塑造曹七巧第二個成功之處就在於，她寫出了一個母親人性中的種種慾望和陰暗，她打破了普遍意識形態下的母親自然要愛子女的神話，張愛玲大聲告訴人們，你母親只是人類普通的一員，她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善有惡的人，不是一個神。

張愛玲的文字是荒涼的，是冷漠的，但是她筆下的「殘忍」的母親，是為了讓我們去關注自己的媽媽。知道媽媽愛什麼，不愛什麼，知道媽媽背後的隱忍和淚水，知道每一個媽媽都不一樣，都不容易。母親愛兒女，兒女也應該愛母親。如果我們只是單方面的要求母愛，這顯然是不合理的。

我父親去世得比較早，在我讀高中的時候就離開了。我記得我媽在很長的時間裡會和我重複這樣一句話，我得把你帶好，不然別人會笑的，說你沒了爸爸，媽媽也沒能把你教好。現在，我已經工作獨立，我媽還一直在為我操心，操心婚事，經常說工作攢錢，給我付首付。這可能是中國許多媽媽的共同心聲。但是我想和我媽媽說的是，媽，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你應該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不要被任何人包括你的兒子所束縛。

真正健康的母子或者母女關係是什麼樣子的？我覺得首先應該要充滿愛，充滿關心和快樂。但是也一定要充滿尊重，愛不能夠成為強求對方接受自己觀點的理由。比如，母親不應該逼著暫時不想結婚的兒女匆忙組成家庭，兒女也不能給年邁的母親制定某種生活的方式。母子（母女）之間，應該有著割捨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血脈深情，卻又能夠彼此獨立，彼此諒解，因為我們都是一個自由的，人。

END

（打賞給我媽）

這個世界

會好嗎

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