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與黛玉的關係
一夢在紅樓
你說我說三百年,夢在紅樓夢不完
表現湘黛之間矛盾的故事極多,任何一個讀《紅樓夢》的人都能讀出來。這兩個人在個性、經歷上的差別極大,搞不到一起去是很自然的。我們看得到,幾乎每一次衝突都是林黛玉首先發難,毫無顧忌地一次次向干擾她和寶玉愛情關係的湘雲發起不客氣亦不隱諱的進攻,引起了湘雲對她極大的反感。這些毋庸贅述了。
但是,這種關係自湘雲長住賈府之後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不僅再看不到她們互相攻訐的事,反而明顯地感覺她們愈來愈接近了。是誰先向誰發出友好的信息,誰向誰移船就岸的呢?
我以為是湘雲。
長住賈府後,湘雲樂天明郎的性格因環境的刺激有了很大變化。與黛玉寄人籬下的共同命運使她們共同地感受到了世態的炎涼、人情的綿薄,有了「惺惺惜惺惺」的同情感。湘雲原是愛寶玉的,但此時她已發現寶玉一往情深只鍾於黛玉一身,倒是自己錯種了相思紅豆;而黛玉不再擔憂寶玉與湘雲鬧出什麼「風流艷事」,她們在思想上相距本來不遠,又有了和好的基礎,她們也確實和好了。
史湘雲的《柳絮詞》是她在遭到家變之後第一次冷靜下來的感情流露。充分表達了這隻啼鵑妒燕挽留不住,春光將去的無可奈何的心情。她赤手走進賈府這個勢力場,失去了金錢與地位的雙重保障,等於是失去了一切。實際,她是一下子跌落到黛玉也不如的地步。
林黛玉本鹽政老爺的獨生女兒,其家計縱然不如賈府,亦決不至於窮得一文莫名。她既無叔伯,亦無兄弟,應是帶著家產到賈府來的。去蘇州接她的賈璉長著一雙油鍋里也要揮錢的手,絕不會放棄她的家產。必然是一古腦兒地帶回賈府的。而史湘雲呢?她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白吃白住,豈不遭小人嫌憎?她「落了單」的根本原因也即在此。
對於情操高尚的人,愛情糾葛原不妨礙友誼。這兩個弱女子命運上的近似使她們的心漸漸靠近了。湘雲一旦看清了這些景況,對黛玉「孤癖」的反感反而變成了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失意的湘雲性格上必然的發展,就是懷著一種聽天由命的心理,尋求在她來說是允許的也是可能的快樂,從精神上自我麻醉。
第六十二回「憨湘雲醉眠芍藥」中寫了幾件一,這裡試析一下。
這一回中,史湘雲作了兩首酒令。其一:
(酒面)奔騰澎湃,江間波浪兼天涌,須要鐵鎖纜孤舟。既遇著一江風——不宜出行。
(酒底)這鴨頭不是那丫頭,頭上哪討桂花油?
酒面以豪放蒼涼始,以沉鬱抑制終。表現了她遇到「一江大風」願不得遂,被迫用「鐵索纜孤舟」的心情。而酒底就頗有點玩世不恭、自尋樂趣的味道。她醉倒石磴上之後,在朦朧中又作了第二首酒令:
……口內猶作睡語作酒令。嘟嘟囔囔:「香泉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脹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這種形象,很容易使人想到那狂放不羈的「酒中仙」李只以詩酒自誤,「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樣子了。
眠石卧花事件發生後,接著一件怪事。眾人散坐,探春與寶玉對弈圍棋,林之孝家的卻帶了一個媳婦進來,向探春彙報家務。
林之孝家的便指那媳婦說:「這是四娘屋裡的小丫頭彩兒的娘,現是園內待候的人。嘴狠不好,才是我聽見了問著他。他說的話也不必回姑娘,當攆出去才是……」
按常理論,「不必回姑娘」的話有兩種,一種污穢不堪入耳的市井罵街及謔語,一種是直接誹謗了主子姑娘。按此時情況看:
一、這媳婦是不得意的四娘屋裡小丫頭彩兒的娘;
二、是園裡待候的人;
三、寶玉壽誕、史湘雲醉倒花間石磴上,大觀園從未有過的新鮮事。
據此三種情況,我認為彩兒娘的「很不好」的嘴,說如下意思的話:
一、抱怨跟著四姑娘不得便宜,沒得酒吃;
二、「正經主子」待候不到,又添了些「吃客」;
三、特罵史湘雲「了黃湯,石頭上挺屍」。
這樣的話當然是不可以回姑娘的。這媳婦既不求情,也不辯白,乖乖被發落可以從另一方面反證我的推測。
這一次惡性事件苗頭被機敏的探春按下去了,即史湘雲亦未必覺察得到。但是,生活在這種環境里,史湘雲的樂觀能維持多久呢?從寶玉生日之後,我們是再也看不到她活潑可愛的「小騷達子」形象,聽到不好「嘰嘰嘎嘎」快樂的「大說大笑」聲了。
代之而來的,是無窮無盡的苦惱鬱悶,煢煢孑立的孤凄之感。在告訴無門的大觀園裡,恐怕只有林黛玉能真正理解她了。在第七十六回中我們看得到這一對離經叛道女孩子痛苦心靈的掙扎,可以看到她們像將要乾涸的轍中魚一樣相濡以沫。在這一回中,面對明月池水,湘雲款款傾吐了她從來沒有說出的心裡話:
你是個明白人(不是愛「鬧小性兒」,會「轄治人」的人了),何必作此形象?我也和你一樣,我就不似你心窄。況你又多病,還不自己保養。可恨寶姐姐合他(「他」字極冷)妹妹,天天知情著熱,早說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處賞月,必要起詩社大家聯句。到今日便棄了咱們自己賞月去了。社了散了,詩也不作了……他們不作,咱們兩個竟聯起句來,明日羞他們一羞!如何?
對黛玉的同情,對寶釵的失望和責備,對自己不幸的命運都怨而不怒地講出來了!但她的話似乎沒有講完,她眷戀過去的情思還需要進一步傾吐出來才能舒暢。在吟詩聯句前,她們又有一段夢幻般的對話:
湘雲笑道:「怎得這會子坐上船吃酒到(倒)好。這要是我家裡這樣,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笑道:「正是古人常說的『好事若求全,何所樂?』據我說這也罷了。偏要坐船起來?」湘雲笑道:「得隴望蜀人之常情,可知那些老人家說的不錯。說窮人家自為富貴之事事趁心,告訴他說竟不能隨心,他們不肯信。不得親歷其境,他也不知是如何。即如咱們兩個雖父母不在了,卻也忝在富貴之鄉,只你我竟有許多不遂心的事。」
正是這「許多不遂心的事」日日折磨著心胸開闊的史大姑娘。她在精神上的負重能力雖比黛玉強得多,但也受不住了。她終於患了「擇息之病」。
我們知道,史湘雲是《紅樓夢》中遷居最多的女孩子。史侯在京,她在史賈兩家之間來往頻繁,就賈府之內而言,她陪史太君住、也曾與林黛玉一起住;長住賈府後,她與寶釵一起住,又適居李紈處住,從未講過她有什麼「擇息(席)之病」。相反地,我們倒能找到她香夢酣沉的例子。從第二十一中我們能夠知道她從前的睡眠情況。
……只見他姊妹兩個尚卧在衾內。(時已天明)那林黛玉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灣雪白的膀子掠於被外……這何嘗像個有「擇息之病」的人的睡態?
所以說,史湘雲長期住進賈府之後,神經衰弱的癥候已經悄悄來臨,開始折磨這位不知憂愁為何物的女孩子。她與林黛玉得了一樣的病,懷舊事不可再來,望去路雲山渺茫。只要逝去的繁華不再重來,她將和黛玉一樣在茫茫永夜中輾轉反側,和黛玉一樣被淹沒在痛苦的冰水中無法解脫,直到被最後一根羽毛壓倒為止。
寫了這麼多,收住罷。就這些「資料」來看,史湘雲思想感情和精神世界的變化似能看清楚了。史湘雲的情況比寶釵、黛玉都要複雜得多,如果單憑她說的那句「道學」話來判斷,如果從她起初與寶釵接近與黛玉疏遠的現象來看,加上一個「路線鬥爭」、「階級鬥爭」的分析,湘雲當然難免戴上「祿蠹」的帽子。但這終究是不公正的,如果肯用歷史的、辯證的、具體分析的眼光去看,她正是一個「水作的骨肉」的女兒,一個天真無邪,沒有半點道學氣的嬌憨的叛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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