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急著把劇本擺到製片人和導演面前——專訪《故事策略》作者埃里克·埃德森
成功的電影總是會有一些相同點，尤其是「好萊塢」式的商業電影，已經被歸納出各種成功的「套路」。但一味遵循套路就會變成千篇一律的模仿者，成為流水線上的平庸之作。只有掌握了講故事的內在規律，靈活運用，才能從「套路」中找到自己的風格。在編劇暢銷書《故事策略》中，美國知名編劇和大學教授埃里克·埃德森（Eric Edson）揭示了隱藏在熱門電影外衣下普遍適用的故事模式，總結齣電影劇本中都會用到的23個故事段落，這些故事段落既不是公式也不是準則，而是一種適用於任何故事類型的範式，為電影創作者理解電影敘事如何與人心交流提供了一個簡明的方法。
編劇幫（bianjubang）與人民郵電出版社邀請了《故事策略》的譯者徐晶晶採訪《故事策略》原作者埃里克·埃德森（Eric Edson），分享了創作經驗與教授劇本寫作的心得體會，其中推薦的編劇學習工具，指出的新人編劇常犯錯誤，或許能夠幫到創作者們。
《故事策略》作者埃里克·埃德森（Eric Edson）
專訪《故事策略》作者ERIC EDSON
徐晶晶：請您介紹一下自己最初如何走進編劇行業以及寫《故事策略》之前的經歷？
ERIC EDSON：23歲那年，我從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戲劇系戲劇創作專業畢業，取得藝術碩士學位，同年在本校開始攻讀戲劇史博士一年級。當時有位博士生同學問我手頭有沒有一些在寫的故事，那時我正好在寫一部浪漫喜劇小說。沒想到我朋友的繼父大衛·E·米勒是一家電影廠的導演，大衛讀了我的材料，非常喜歡那個故事——他提議購買，然後與我合作將其改編成電影劇本。
接下來與大衛合作的這一年是我真正意義上踏上編劇學習的起步之路，大衛真是個無與倫比的好老師！那個劇本完成之後，我進入美國電影學院（AFI）更為徹底地學習電影並又取得了一個藝術碩士學位，這次是電影編劇與導演專業。但一直以來我都堅持創作，一個接一個地寫原創劇本——一年間挑燈夜戰如快遞員，第二年又忙得如計程車司機——始終在改寫又改寫，直到其中有些劇本變得相當不錯——最終我簽了經紀人。然後，我真正開始賣自己的原創劇本，同時也受聘改寫一些電影廠的開發項目。有一天起床，我環顧四周，意識到自己真的是一名職業編劇了。我全職作為電影編劇二十餘年，之後受邀加入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擔任編劇專業教授，並有幸在本校藝術碩士學位中創立了新的電影編劇專業。
徐晶晶：是什麼促使你寫《故事策略》？
ERIC EDSON：整個編劇生涯中，為了每周至少外出一晚，我選擇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編劇進修項目教授劇本創作。與未來的編劇們相處很愉悅。但學生們學期末交上的劇本，無論他們的人物和對白多好，各場戲多麼生動，但故事時常過於平直和缺乏吸引力。我把當時能找到的所有書上的故事智慧全數教給了他們，但有些概念還是偏抽象和不夠完整。當我的學生們開始寫劇本時仍然沒有實際掌握在這兩小時里到底需要多少故事、多少實實在在的情節來抓住觀眾。
就影像敘事的結構和具形的情節構建教學來說，我深信一定有更為有效的方法。所以我開始非常仔細地分析了上百部熱門影片，看看故事結構如何，工作層面是否還有些什麼遺漏。出乎意料，真的有所發現。我看到所有熱門電影外衣之下都深藏著一個我前所未聞的詳實、普適的故事模式。
我對此的理解——電影情節如何以具體和明確的方式運作——變成了英雄目標序列故事結構範式。坦白說，我驚訝於之前竟然沒有人看到這點。當我開始在課堂上一一展開時，學生們興奮不已，他們終於看清和明白自己的故事到底需要多少主人公驅動的情節以觸動觀眾的心。最終，這促使我寫了《故事策略》。
徐晶晶：是什麼讓《故事策略》成為劇本創作可以藉助的有用範式和有力工具？
ERIC EDSON：它提前告訴你有機會成為熱門的電影必須包括多少行動、主人公目標驅動情節的段落。它告訴編劇每3-7頁就得做出什麼改變和發展。這不是一種公式，這是一種適用於任何故事類型的範式。而且這不是什麼新「準則」，這只是理解電影敘事如何與人心交流的簡明的方法，它適用於任何文化。通過分析大量影片——追溯至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默片——我驗證了這一範式。以下是對英雄目標序列的理解還能帶給故事：
（1）編劇自始至終知道電影故事到底需要多少實在的情節；
（2）它確保主人公始終積極並推動故事向前發展，所以不會產生消極主人公；
（3）因為內在的節奏變化、情節發展和重點確保故事不會跨掉或離題，並且戲劇張力不斷提升；
（4）故事將被塑造成最大的觀眾和讀者情感參與度；
（5）劇本中存在的任何的問題都將呈現在編劇眼前，並且能清楚地看到如何修正。
徐晶晶：你如何看待《故事策略》過於呆板以至於限制編劇的創造力和想像力的不同聲音？
ERIC EDSON：我想說不是那麼回事。
當然，我理解一些編劇擔心這是新的千篇一律的故事「模刻」方法，他們更傾向於相信這會讓所有的電影如出一轍。但我所提供的東西與流水線作業毫不相干。英雄目標序列範式不是新概念，也不是我編造而成。成功的故事片和影像敘事數百年來以此運作！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指明此前尚未明示的東西。不過，我很肯定英雄目標序列是被驗證的事實，也是全世界的人們為什麼愛看電影的一個重要因素。
換句話說。鋼琴的一個八度有十二個鍵，然後八度結構簡單地向高音區重複七次，只有12個音符，但這限制了鋼琴演奏或創作的音樂類型或數量了嗎？音樂家會對有隻有12個音符可用這毀滅性的創意限制而憤怒不已嗎？國際象棋只有6個棋子：車、馬、象、後、王和兵。但象棋愛好者會抱怨只有6個棋子嗎？這真的限制了棋局中千變萬化的調兵遣將嗎？
我就英雄目標序列的故事結構範式唯一提醒是：目標序列適用於「好萊塢」式主流的商業故事長片。但是，它不適用於短片或一般被稱為「藝術電影」的作品，這些是相對小眾的更具實驗性或非結構性的電影。如果你想寫藝術電影，甚至是自己拍，那太棒了，送上我最真誠的祝福，世界也需要藝術電影。但如果你想寫有機會進院線並且收穫好評的故事片劇本，如果你想自己的劇本帶給數以百萬計的觀眾感動和享受，那麼你需要學習、理解英雄目標序列範式並用其建立你的電影故事。
徐晶晶：你如何克服「編劇障礙」？
ERIC EDSON：至於被稱為「編劇障礙」的可怕卡殼，我的建議是：放寬心，得意寫。就個人而言，我沒有遭遇編劇障礙。如果我一時卡殼，我只會繼續放開寫、廢話、購物清單，寫啥都可以，直到一些好想法、好句子，或好詞躍然「紙」上。接著我就有東西開始搭建了。當你動筆之初就苛求每一個字和句子都要絕對完美時，編劇障礙就隨之而來。一切必須是神來之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雕塑家以一堆濕粘的陶土開始他們的創作。接著慢慢地，一點一點塑形，陶土隨時間淬變成藝術品。編劇使用文字。所以我們得從一頁、或成百上千頁的一堆雜亂、做作、無聊的文字開始。
在任何編劇項目中，你必須給自己寫得糟糕、凌亂的絕對自由。在你反覆改寫後，拿出像樣的第一稿前，沒有人會看到你粗製濫造的那些垃圾。甚至之後還需一、兩次改寫。然後你將其呈現給某人。
在你寫成劇本前何談修改薄弱的劇本。所以你必須允許自己「亂吐」一堆。沒關係。沒有其他人會看見。在此，我想分享另一個編劇格言：比爛劇本更糟糕的未完成的劇本。
徐晶晶：你能向中國編劇和學生推薦一些有用的工具嗎？
ERIC EDSON：以下是一些我始終覺得很有用的編劇工具。
（1）每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必須有高風險目標。就我的經驗來說，影像敘事中只有四個切實可行的戲劇目標：贏得（WIN）、阻止（STOP）、逃脫（ESCAPE）和重獲（RETRIEVE）。當然，這是非常寬泛的分類。有很多取勝的方式，也有很多重新獲得的方法。但是這四個目標類型都要求你的故事有一個具體的、可看見的終點。電影是有著獨特要求的視覺媒介，觀眾對所有電影故事都渴望有一個可視的結局。所以你的主人公的情節目標應該是贏得、阻止、逃脫或重獲的某種形式。
（2）同樣，只有四種情緒類型：憤怒（MAD）、悲傷（SAD）、高興（GALD）和恐懼（SCARED）。當然，這也有很多變形。但理解這四個基本情緒通常會為各場戲的寫作提供非常有用工具。你寫的每一場戲，必須有所改變。如果一場戲的結尾沒有任何改變，那麼它就沒有理由保留下來。你必須刪掉它。以下是任何一場戲是否有所改變的測試：如果主人公帶著憤怒進入某場戲，那麼到了這場戲的結尾，主人公的情緒必須改變成另一類型——悲傷、高興或恐懼。如果你的主人公在一場戲中以高興出場，那麼到了這場戲的結尾，他必須有理由改變自己情緒。這是測試你劇本中每一場戲的戲劇發展的有效方法。
《星球大戰》劇照
徐晶晶：新手編劇最常犯的錯誤有哪些？
ERIC EDSON：我想說消極的主人公是個大錯誤。你的主人公必須是整個劇本的焦點，而且他們必須得有目標，有時候他們想要東西很多。只有主人公才能觸發故事——他們付諸行動以達成目標。電影故事中所有其他人物的存在應圍繞主人公：無論是協助還是反對主人公。如此，你的故事變得可看，主人公擔起具體的行動來達成他們追求的具體目標。電影就是電影，你的整個故事在有限的時間得讓觀眾感同身受。在情節上沒有絲毫可浪費的空間。電影是關於揭示主人公情感的行為，同時一路實現他們的目標。
許多編劇新手還沒有理解電影和小說在講故事上的巨大差異。小說是主觀的，提供敘述者的內心獨白，他可以從不同人物的內心情感和想法間自由跳躍。小說的敘述者可以告訴我們主人公的感受和思考，而不需要他們做些什麼。在小說中，個人內心之旅可以優先於任何具體的情節。電影敘事則正好與之相反。電影完全是客觀的。我們體驗真箇故事僅僅通過觀看主人公的具體行為。所以在電影中，故事必須通過保持主人公前進、需求、向前推進一個具體的重要目標來講述。在電影中，所有故事通過發展的情節被揭示。故事和情節完全融合。基本上，他們變成了同一個事情。
我們看到的另一個普遍錯誤是弱小的反派。故事都需要衝突而成故事。尤其在電影劇本中，強勁的反派是所有日益劇增的衝突的來源。原則是：反派必須必主人公更為強大和更有力量。這個主要反派人物必須難以被戰勝，這樣持續增強的戲劇張力和情節轉折，主人公在實現自己目標的路上不得不與擋路的反派惡戰。無論是家庭劇還是史詩科幻片，這一點都正確。如果編劇筆下只有一個弱小的反派，那麼故事難免平淡，觀眾會很快失去興趣。
當下，我想再增加一個編劇新手常犯的錯誤：急於將劇本擺到專業製片人和導演面前。寫一個得體的電影劇本是非常難的事情，通常涉及一些個人的寫作痛苦！所以一旦你寫成完整的第一稿，可以理解你的激動心和迫不及待想把劇本擺到專業人士面前的心情。你可千萬不要犯這樣的錯誤。通常，你只有一次機會讓這些專業人士看你的劇本。你的劇本得鶴立雞群，想要做到這一點，你的劇本必須比大多數在職編劇寫得都還要好。所以，先從資深人士那得到劇本反饋，包括你的教授或者有私交的專業人士，或是資深的編劇朋友（不好意思，父母可不行），然後繼續改寫。如果你只完成初稿或第二稿以及修改後，就覺得可以拍了……那你就想錯了。事情不是這樣的。
任何不持續完善的劇本都是浪費。我自己是就連已經賣掉的原創劇本都會完整改寫以便它們成為更好的樣稿。你不能懶惰。這門技藝得全身心投入。當然，沒有編劇就自己的作品實現完美。但我們之所以被稱為編劇是因為我們一直在努力。
徐晶晶：對於編劇新手來說，展現他們劇本的最佳途徑是什麼？
ERIC EDSON：因為我還沒能有幸前往中國，所以很難對此給出建議。我從內到外都還不了解中國電影工業整個系統如何運作。是不是有電影劇本比賽和競賽？在美國，這已經變成優秀的新劇本被發掘的重要新途徑。這裡的賽事較為悠久足以讓業界了解哪些值得一去。他們給成長中的電影和電視編劇一個機會了解自己與其他新手同台競技時的表現。許多比賽也會給所有參賽者提供有用的反饋。如果你的劇本進入任何比賽的前十或前二十，許多專業人士會對你的劇本感興趣。我們現在也有些網站為編劇新手提供付費發布劇本的定製服務。除了精心挑選的專業人士，其他人沒有許可權閱讀他們的劇本。
當然，一直以來是編劇經紀人。你可以寄出諮詢信函作自我介紹和「推銷」你的劇本的核心創意。你的堅持總會碰到實在的經紀人去閱讀你的劇本，這不是不可能。這裡的關鍵詞是「堅持」，別讓經紀人或製片人的拒絕擊退你。好萊塢有多少劇本甚至遭到全城拒絕卻最終成為大熱門的影片。《星球大戰》最初至少被20家電影廠和製片公司拒絕！你也可以在網上尋找編劇經紀。只是要確保做足「準備工作」和查閱每一個經紀人的信譽和客戶列表。再三確認你想要聯絡的經紀人或製片人有執業資格。
徐晶晶：你最喜歡的中國電影有哪些？《故事策略》是否適用於非好萊塢電影？
ERIC EDSON：《卧虎藏龍》依然是我的最愛。我也很喜歡《美人魚》。我覺得《功夫》是自己目前為止看過的最為搞笑的電影之一。我也喜歡《飲食男女》《英雄》《大聖歸來》《北京遇上西雅圖不二情書》。我期待未來看到更多中國電影（實際上，前幾天我剛下單了 《狼圖騰》）。
《英雄》劇照
就風格而言，每個文化都有自己講故事和探索其神話的方法。但《故事策略》的英雄目標序列範式與任何國家的獨特文化無關。它是關於全人類理解、情感參與和享受電影的探索。所以，是的，《故事策略》的情節結構模型可以在任何國家的成功跨越國界成為國際票房贏家的每一部電影中找到。
徐晶晶：你的下一個計劃是什麼？新電影或是新書？
ERIC EDSON：現在，我正在寫劇本創作練習的新《故事策略》的提綱。一本簡單的步進指南，旨在幫助編劇新手發展創意，塑造合適的人物，創建紮實的大綱，然後在英雄目標序列的紮實基礎上寫成故事長片劇本。這本新書將包括許多英雄目標序列如何促成上升、活躍的衝突和鮮活人物的新案例。劇本創作是門藝術，也是門技術。好劇本是一步一步建立起來的，就像好的建築。這是具體、可操作的創意流程。為了寫好劇本，編劇動筆前需要掌握很多東西。
《故事策略》作者簡介
埃里克·埃德森（Eric Edson），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的劇作教授、劇本創作的研究生課程主任。
擁有美國電影學院（AFI）劇作與電影導演專業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劇作專業的藝術碩士雙學位。
為索尼、華納兄弟、迪士尼、20世紀福斯、美國廣播公司（ABC）、LIFETIME、SHOWTIME、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和TNT寫了17個故事片劇本，也創作電視劇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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