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次生命之旅
作者:暹河
周一,應該是周而復始的日子。行色匆匆的人們又開始急急惶惶地為衣食住行而辛忙,這是所有億萬蟻民們循規蹈矩庸碌循環的一天。
可是,我卻想給自己一個例外。只想安靜的坐在這裡,看著窗外風吹雲暗,細雨蒙蒙,滴滴答答的雨珠挲在玻璃窗上拉成長長的淚痕逐漸氤氳開去。
我的思緒也在這雨聲中漸漸飄到幾天前的天祭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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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2日(晴轉雪)觀音橋鎮
清晨醒來,感覺比昨天好了許多,至少沒有嘔吐和頭疼的感覺了,但身體還是有些不適。
冰叫我一起去賓館外吃早餐,無非饅頭稀飯鹹菜卻要了十幾元,可見如此偏遠小鎮上的村民也是不會放過掙錢機會的。
我強壓著不適為堅持後面旅程儲備熱量吃了些食物,上車後,開始了這次旅途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路邊的風景在耳邊飛逝而過,一路明明暗暗的山色已經有些疲倦了。迷迷糊糊中打著瞌睡,隨著海拔逐漸的升高,暈車的感覺又開始出現。我盡量把頭埋在椅背里,細心的氂牛師傅還是發現了,他邊打著方向盤邊悄悄把車窗拉開一道縫隙,讓風輕輕吹進來,康巴漢子不光有粗曠還頗有細心一面的。
到了東嘎寺,依舊紅牆黃瓦、金碧輝煌。據說這裡已經有4000多米海拔了,向下望,四道金黃色的牆體砌成了一幅非常有規則的長方體,中間有一座宏偉的寺廟高高隆起,氣度恢弘。一群群雄鷹和禿鷲在上空不斷的起伏盤旋,冥霾的天空像水墨一般散向四面八方。
非常幸運地趕上了藏傳佛教難得一見的法會,寺內樂音裊裊,好像正在演繹史詩聖典《格薩爾王傳》。
我卻一頭扎在簡陋的衛生間里嘔吐的一塌糊塗。幾經掙扎,走到寺前看到那高高長長青白色的台階,我決定放棄了。因為,每走一步都感到天旋地轉、氣喘吁吁,胸口漲悶的像要炸開一樣由心臟射散向全身各處。我只好找了個台階坐下休息,才感覺好些。
我就這樣靜靜地一動不動的坐在寒風呼嘯的寺牆外,聽著寺內鼓樂鮮明,我告訴小夥伴不要管我,趕緊進去觀賞,到時把拍攝的錄像讓我看看就行了。
凜冽的寒風打在臉上,讓我的意識逐漸清晰,不適感暫短消失,雪花隨著寒風紛紛揚揚灑落下來,天空依然陰暗,禿鷲擺著各種姿勢上下飛旋,香火煙霧繚繞從寺院里散向天空。
我的思緒在空中飄蕩,突然思考到一個問題,人類除了通過宗教獲得歸屬感和群體認同的心理補償外,還有什麼呢?我想還應該有能給人類精神上獲得一種"終極關懷"吧。就是人在面對死亡時所需要精神上的撫慰,這也是人類最大的精神需求。
人類開始知道死亡意味著生命的結束,便建立了生與死的概念,實際上也就明白了死亡的到來就是人生的結束。這樣,人們就開始對人生的意義提出了疑問,因為人類知道了,既然人一定要死亡的,那麼人來世界走一遭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這就是終極關懷要解決的問題,換句話說人類是由於死亡的存在才對宗教產生了需求。宗教信仰是通過某種觀念,比如神的觀念,把人生的意義從此岸移向彼岸,實際上在精神上延長了人生,這樣就消除或者至少減輕了人類對死亡的恐懼 。譬如,基督教認為人的一生是贖罪的一生,因為人一出生就背負著祖先對上帝犯下的"原罪",如果人在一生中能夠贖罪,經過上帝的審判,就可以上天堂得到永生,所以基督教把人生的意義延伸到天堂。佛教則認為人生是苦海,而且世代輪迴在這個苦海中,只有實現涅磐,成佛以後,才能永遠不受苦。佛教不承認世界上有神,他是把人生的意義延伸到涅磐成佛,脫離人生苦海。而中國道教解決這個問題最為簡捷明快,道教追求的是現實人生的長生不老,就是成仙永生,道教把人生無限延長來解決世俗生命的意義問題。總的來說,只要科學技術不能解決生命永存的問題,那麼死亡的問題就迴避不了,人類就需要精神上的終極關懷,宗教就會陪伴存在下去。
人的一生,左邊是科學,右邊是宗教。象車子兩邊車輪,缺一不可,否則就會陷入泥沼,無法前行。可惜在我們現世的國度里,大部分人恐怕連一個車輪都沒有。
因為得到消息今天是佛學院法事的日子,天葬可能要提前舉行。於是,我們便離開東嘎寺下了山。
下山後,先吃午飯,我已經到了聞到油味就吐的地步。夥伴們專門為我要了一碗沒有放任何調料和油鹽的白水面,我勉強吃了兩口就無法下咽了。
一瞬間,有些猶豫,山上海拔高達4300多米,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到底還能不能上去?後來想,如果現在放棄,就等於前面所有努力都變成了無效的沉沒成本,於是,一橫心一咬牙決定冒險前往一回。
沒想到,一語中讖,自己真的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飯後,當我們再次啟程來到佛學院腳下時,心裡不免還是有些震撼的。儘管我也算遊歷過世界各地不少的教堂、廟宇和寺院,但望著這蜿蜒起伏、雲霯霧繞、若隱若現的山脈,彷彿一種莫名的神聖感在心中兀然升起。
其實,此前對這座喇榮佛學院了解並不多,只知道是1980年法王晉美彭措在此創建修法的大學院,當時僅有30多人。1987年十世班禪親贊佛學院,短短几年一躍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佛學院,現在有三萬多出家僧眾在此修行居住,很多來此朝聖的人到此後就留下不走了。1993被美國《世界報》稱為「世界上最大的佛學院」。因為這裡的扎巴(男)和覺姆(女)全部為紅教,衣著、住處都為絳紅色,所以也有「色達山河一片紅「的稱號。
由於佛學院現在正在修建,所有車輛都不允許上山,只能停在山腳下。上山人都在山下靜候佛學院專屬的大巴車上下,坐滿一輛即發,車費3元。
從我們的車上下來時,我特意把背包里所有的東西幾乎都清空留在車上,只帶了幾件必備品和一個暖水瓶。因為,在這樣高海拔的地方,一公斤相當於平常陸地的5-10公斤。對於高反如此嚴重的我來說,簡直就是災難。
大巴車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好,十分簡陋,一路狂奔就盤旋在山路之間,司機後面的我被顛簸的七葷八素,雙手還要緊緊抓住車頂的把手,幾次轉彎我都有要跌下山溝感覺,緊張加眩暈、嘔吐和悸亂讓我幾近絕望。
到達天葬台時,我都不知道自己怎麼下來的,一路鋪天蓋地的紅房子映入眼帘,我對這壯觀無暇關注,乾嘔讓我已經沒有什麼可吐出來。一股腥臭屍體的氣息迎面撲來,我幾乎要窒息,連摸索掏出口罩的力氣都沒有了。冰和晨過來扶住我,關切地詢問,為了不影響大家的行程,我竭力控制自己,讓他們趕緊去看天葬,我決定留下遠觀在這裡等他們歸來。
當所有人都急匆匆地走完後,很長時間,我一個人獨自坐在石基上,遠處深灰陰霾的天空如困獸般猙獰,禿鷲密密麻麻地撲向大地,四周一片寂靜,耳邊清晰地傳來陣陣經咒聲,或有間歇嘔吐聲。當鷲群呼啦啦飛上天空時,一個藏者最後也是最高的布施也就完成了。
以前,以為天葬是藏者死後升天的最大願望,是通往天堂最理想的途徑,是神鳥雄鷹禿鷲把人的肉體啄盡把靈魂帶往天堂,等等全是我們自以為是、道聽途說的謬誤和妄議。
天葬在藏民心中真正的意義就像死亡是生命中的一個環節一樣,沒有什麼可怕的,生是死的開始,死又是生的開始,不必執著於肉身,它只不過是承載生命的一條船。當我們覺悟的時候,真正意識到生命價值的時候,這條船會帶我們渡過輪迴的苦海,到達覺的彼岸。既然人身不過是生命中的一條船,生命結束時,船也就沒用了。既如此,何不把肉身當作這一世最後的一次布施和供養?雄鷹禿鷲也是有情眾生,將肉身布施給它們也就等於布施給了六道眾生。漢傳佛教典籍中以及敦煌莫高窟壁畫之上也有「捨身飼虎」「割肉喂鷹」的記載,這是佛教徒悲憫眾生思想的具體體現,也能從內心湧起對逝者的敬意。
一位山中修行的居士路過,看到我的慘樣告訴我,院中半山腰有個觀景台,可以看見幾乎整個佛學院全景,勸我不要再上壇頂了。說他見過太多因高反急救和緊急送下山搶救的遊客,耽誤短短一兩個小時就可能失去生命,真的很危險。
我的確難受的要命,幾乎寸步難行,已經放棄了再往上走的念頭。便詢問觀景台的位置,他向我指了指斜對面山坡大約三百米的地方,隱約可以看見一條白色金頂的長廊。
我向他道了謝,告訴夥伴們自己不再往上前行,就在觀景台等他們,讓他們不用擔心,有事電話聯繫。看見所有人都走完後,我幾次想站起身往觀景台走,卻一點力氣都沒有。胸口像炸了般憋悶,陣陣眩暈嘔吐讓我有栽倒的感覺。我竭力轉移思維,把目光移到山坡間來回奔跑的野狗,看著它們淘寶般在草地上左嗅嗅右轉轉。
情況感覺稍微好點,我決定離開這個令我窒息的地方,看著並不遙遠的觀景台,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艱難跋涉。我就這樣一步一步挪向觀景台,幾次都頹然的坐在亂石間喘息好久,有一次一隻黑黃色的大狗甚至跑到我的面前沉默的瞅瞅我然後又跑開了。
我十分奇怪、為什麼這麼長時間一個去觀景台的人我都沒有看到?彷彿那條白色的長廊是專門為我設計的,當我費盡所有力氣挪到長廊腳下的時候,甚至感覺到了陽光透過厚厚雲層照耀到我身上的暖意。
幾隻黑黝黝的禿鷲在青白色的長廊中呼嘯而過,不停的在金頂間穿來穿去,白花花的大理石晃得我眼花繚亂,突然,廊腳下一大灘暗紅色的血跡刺目驚心,一開始我以為是油漆,快到跟前才發覺有股腐臭難聞的味道,還有兩堆乾枯的黑塊,我瞬間跌坐在大理石地上。
從開始的驚魂未定到最後勉強面對我不知道自己經歷了多長時間,甚至我能感覺到背後禿鷲在廊檐上盯著我黑漆漆左右轉動的眼珠。我努力讓自己站起來,望著眼前高高的台階,有點絕望。我把背包從背上拉下,抬腳彷彿灌了鉛般千斤重,走一步拉一下的往上爬,心好像要跳出來一樣,驀地,我想我會不會死在這裡?眼中有酸脹的感覺,我還是拚命一步步往上挪。
當我終於坐在台階的最頂端時,眼前一片發黑。睏意席捲而來,意識告訴我千萬不能倒下…
我把背包放在台階邊沿的最前端,實在沒有力氣再拖它了。望著眼前層層疊疊、嶂嶂整整的紅房子,想掏出手機拍張照片,可是,連抬起手的力氣竟都沒有。
平滑的長廊走起來也是舉步維艱,天空中烏雲翻滾,寒風凄戾,狂風彷彿要把我的身體像紙片一樣吹透。頭疼欲裂,好似有一根鐵棍在腦袋裡不停地翻來攪去,胃裡的嘔吐感在一陣陣不斷加劇,我頹然地靠在大理石廊壁慢慢滑坐在地上,看著眼前若隱若現的山巒和寺院。
驟然,特別想睡覺,睏倦讓我的眼皮都有點抬不起來,真想閉眼休息一會兒。我知道這是重度缺氧的徵兆,睡著有可能再也醒不來了。
潛意識讓我努力強打精神,睜開雙眼。突然間,天空下起了冰雹,劈劈啪啪砸在四周,眼前迷霧一片。
說實話,我並不懼怕死亡。基督教教義說過,肉體只是靈魂寄托在俗世的客居,他並不依賴肉體存在,當死亡來臨時,靈魂與身體分離。身體歸於塵土,靈魂將來到上帝的面前。上帝會把你接到他那裡,使你進入永恆的福樂之中。因此所有的煩惱、焦慮、痛苦、擔憂和罪惡等等都將結束,這樣你不僅不會恐懼死亡,而且渴望離開這個世界,並會為死亡將會帶給你的幸福生活而高興,盼望與基督同在。
你說這是唯心主義也罷,說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也罷,我依然深信此義。它讓我有堅定的信心和篤實感,讓我的生命不會迷茫,讓我人生不在痛苦、無助和彷徨。
而我們的適世文化太追求「生」了,苟且、殘喘、功名利祿、好死不如賴活著等等讓現世的人們活得如此賤累和卑微,連這草原上一朵無名花的從容與自由都沒有。
說到遺憾,真的離去了,終是有一點的,那就是白白花費半生時間學了那麼多淺薄的知識,卻無法全部留下來供後人參考與借鑒。省得他們再走彎路浪費寶貴的時間。就這樣又全部帶走了。
手機在身旁劇烈地震動,我勉強劃開接聽鍵,卻沒有力氣拿起來。是家人打來問詢近況的,我只好盡最大力氣回答並安慰他們,或許聲音太瀛弱了,家人的問詢聲越來越急,我盯著手機,眼眶發酸,淚水不禁滑落下來。大腦清楚在意識越來越微弱的時刻,我不敢確定這會不會是與家人最後一次通話。
我想起許多年前的表姐,她依舊是那個年輕活潑的模樣。記得那晚,我正在專心地看電視,她悄悄地貓在我身後在我肩上猛拍了一掌,想逗嚇我一下,卻招來我極不耐煩白眼與呵斥,她表情尷尬失望訕訕的走了。沒想到,這成了我們最後一面。第二天我們便永遠的天各一方、陰陽兩隔,她只是過來看我一眼跟我道別的,她最後的表情永遠定格在了那一晚。閑時經常想,我當時應該對她寬容的笑一下,哪怕無所謂的樣子也罷。可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雪越下越大,我感覺自己越來越睏倦,呼吸越來越短促,眼前迷迷糊糊出現了一隻白色的大鳥,它在我眼前張開雙翅騰起,緩緩地縈繞,越飛越高,天好像晴了,四周閃爍著許多亮晶晶的星星,我感覺到好冷…
手機再次震動響起,模糊中是個熟悉的名字,我看著熒屏的光亮一閃一閃,竭力想伸出手指去滑聽,卻沒有看見手指的蹤影,直到手機徹底暗淡下來。
頭像要炸開,身體冰冷。視野里只能看見我的背包像墓碑一樣樹立在我的前方。
驀地,我想,如果我倒在這裡,會不會也被禿鷲啄食了呢?
雪霧、房屋在我眼前逐漸扭曲彙集成了一副變形的玻璃,那是十二歲的玻璃,是十二歲我在教學樓頂玩耍不小心碰下去的那塊玻璃,樓下是學校運動的操場,一聲尖叫停滯在了那一刻。我不知道底下有沒有人,玻璃砸向何方?心裡卻陡增了一塊陰影,從此對玻璃充滿了恐懼,每每從樓下走過都會不由自主的往上看並與樓房拉開很寬的距離。
這塊玻璃在我眼前急劇扭曲、斷裂、崩塌,化做無數白芒芒、亮閃閃的碎片傾盆而下…我恍惚看見了幾道黑色身影,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可是,我連回答他的聲音都沒來得及,就轟然睡去。
在瀰漫著酒精和藥水氣味中,我緩緩睜開眼,印入眼帘的是幾張緊張熟悉的面孔,我想動,卻還是頭昏腦脹,沒有力氣,鼻孔里氧氣的吱吱聲讓我明白了自己現在什麼地方。
剛欲開口說話。忽然,一群人簇擁著一個渾身都被血浸透的年輕男孩衝進來,一個女人撲到他身上叫嚷:「醫生!醫生!快!快!他還小呢!他還小…」染著黃色頭髮的女醫生勉為其難的搶救了幾下,搖頭嘆息:「唉,沒辦法了。」女人癱軟在地,雙眼空洞無神,嘴裡繼續念:「他還小呢……」
半晌,夥伴們面面相覷,卻像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死後的世界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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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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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發______大腦是個好東西 2018.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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