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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自我批判不自由,則自我表揚無意義

不久前,丁香園的微信公號發布了一篇題為《從面部開刀,女孩毀容無疑;從頸部開刀,女孩可能死在台上》的文章,講的是北京一家醫院冒險成功地完成了一台高難度的腦外手術的故事,如果是在20年前我剛上醫科大學時,這樣的文章也會讓我心潮澎湃,對該治療的團隊欽佩不已,但如今,已經虛歲40的我,再看到這樣一篇讓許多年輕同行叫好的文章時,卻已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20年間,我已經從一名醫學生變成了一名醫療老兵,對中國醫療界也有了許多淺薄的思考,比如說丁香園的那篇文章,為什麼讓我覺得不對勁兒呢?從原文來看,該手術想「不損傷容貌、不損傷神經、腫瘤全切」,其中任意一點想要達到都是比較困難的,三者兼顧更是難上加難,面部入路更方便根治全切,頸部入路雖可避免毀容,但操作難度較大,但正當醫生們難以抉擇時,患者卻做了明確表態——

我第一個選擇腫瘤全切

第二個選擇保障功能

第三個我才選擇的是容貌

這麼大的手術功能肯定是要受損的,我知道

雖然說 23 歲,還沒結婚,還沒談男朋友,容貌對自己也很重要

但如果命都沒了,容貌還有什麼意義

如果醫患雙方交流到了這個程度,我認為醫生已經可以選擇經面部入路進行手術了,但最後醫生還是選擇了頸部入路,避免了患者被毀容,手術成功,結局可謂皆大歡喜。

手術場景(並非文中提到的手術),圖片來自pixabay

但問題是,如果手術失敗,女孩死在手術台上呢?這種情形被家長告上法庭,當事醫生冤不冤呢?

我不知道丁香園的後台收到了多少評論,當我把此文轉發到朋友圈時,有好幾位前輩表達了不同程度的質疑,有人說,失血血壓下降,從麻醉到外科護理都有問題(根據文中的介紹,術中患者血壓曾忽然將至63/31mmHg,後面接著說「這一血壓值是極其危險的,需緊急輸血治療」),有人說,這醫生沽名釣譽,盲目自信,一個美容切口的死人和一個毀容切口的活人,應該怎麼選醫生會不清楚?這是有辱使命……

如果完全不考慮之前的抉擇過程,僅僅從這個手術的成功結果來論,那確實是醫患雙贏,事實上類似這樣最後有驚無險的手術,互聯網上早已屢見不鮮,在全民寫作的時代,有寫作才華的醫生們早就將自我表揚發揮到極致了,這些文章,也確實贏得了不少外界的好感,但問題是,中國醫療是不是僅靠自我表揚就夠了?

有同行可能會說,醫療界遭到的批評還少嗎?但問題是,由於醫療行業的專業性,外行的批評,經常會因為誤判而出現重大紕漏,從而被醫生利用專業優勢揪出來痛打,然後收穫同行一片贊同,請問各位,這樣的批評對我們有幫助嗎?更重要的問題是,證明了媒體的錯誤之後,邏輯上能否反證我們的隊伍是完美無缺無懈可擊的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各位不妨試試離開自己熟悉的醫療圈,到一個完全陌生的醫療環境去就醫一次,甚至經歷一次住院、手術,恐怕體會就更深刻了。

醫生這個身份,於我們而言只是暫時的,我們遲早有一天也會成為病人,醫療環境不改善,所有人都會很受傷。

回到這個病例上,雖然就具體醫療決策上,我也不贊同那幾位同行,但更主要的是,我對行業內部這種只有自我表揚的迫切慾望,而毫無自我批判的自省意識,深深憂慮,出現這種局面,當然不能只怪醫生,因為一旦有醫生站出來坦陳行業內部的失誤,就很可能遭遇麻煩,甚至訴訟,工作生活都會墜入萬丈深淵……

於是,還是回到自我表揚的康庄大道上來吧,你好我好大家好,比如就像這個案例似的,彰顯外科醫生的藝高人膽大不是挺好的嗎?可是,如果讓外界看到的僅僅是成功光鮮的這一面,他們對醫療會有何等的預期呢?一旦當他們走進醫院,感受到的與這種預期完全不符,這種落差之下,會發生什麼?

所以,我始終覺得,有必要讓公眾了解醫療的真相,這真相不止包括光鮮的一面,也包括陰暗的一面,比如前述那個手術,如果失敗了,醫生將如何收場?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外科醫生都沒有自我批判的勇氣,比如說,英國的神經外科醫生亨利?馬什就是個勇於向自己開刀的人。

他在退休之際,寫了一本回憶錄《醫生的抉擇》,不同於那種幾乎都是回顧自己光輝業績的俗人,亨利?馬什對自己職業生涯中的多次失誤總是耿耿於懷,在這本術中,他列舉了大量失敗的病例,有些病人因為一次失敗的手術而提前終結了性命(比如上文提到的那個女孩兒,其實就差點兒成為一具屍體),有些病人雖然保住了性命,卻要在餘生承受嚴重的併發症,有的人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生不如死地苟延殘喘——想像一下如果你雖然活下來了,但已經不能與周圍的世界再有任何交流的話,那是多麼的痛苦……面對著被自己無意「傷害」過的患者,他說:

外科醫生成了罪人、兇手,失去了英明神武的光環,只想在患者身邊匆匆逃離。

據說,每一名醫生心中都有一塊墓地,不善遺忘的馬什,墓地里一定樹立這著許多病人的墓碑。

和許多優秀的醫學人文類作品一樣,作者也用了很大的篇幅討論死亡,如果說這一部有什麼顯著的不同,我認為那就是作者不同尋常的自我檢視的勇氣。一代外科宗師英國醫生約翰?亨特曾經說過:「外科醫生應對必要的殘忍習以為常。」凡是到達一定年資的外科醫生一定會對這句話深有體會,當我們從醫學生到年輕醫生以至於不再年輕的醫生,我們的同情心漸漸麻木了,為什麼?

作者對此解釋道:「以前,我很輕易就會同情患者,因為對於他們的遭遇我無需承擔任何責任,但當我們不再年輕,開始作為獨當一面的醫生時,伴隨責任而來的對失敗的恐懼,患者漸漸成了我為焦慮和緊張的源泉……」

也許優秀的外科醫生需要某種意義上的鐵石心腸,但鐵石心腸的人絕寫不出有如此溫度的作品。如果不是為了考試,外科醫生真應該擁有優秀的忘性,但作者好像偏偏無法忘記那些慘痛的失敗。

有些無法更改的死亡結局,會將手術拖進一場必敗的競賽,一邊是鮮血噴涌而出,一邊是麻醉醫生徒勞地再把血液輸回……當外科醫生最終在為一具屍體而不是患者縫合刀口時,隨後他將如何面對術前對醫生寄予無限希望的家屬?

馬什當然也曾陷入醫療糾紛,由於一次判斷失誤,馬什為一個年輕人做了一次原本不必做的手術,幾個月後,這個年輕人死了,死者父親堅持認為是這次手術導致了他兒子的死亡,馬什被這位父親的怒火嚇得夠嗆,他嘗試道歉並詳細地解釋了儘管那次手術確實是因為術前判斷失誤,但那並不是導致病人死亡的原因……不過,這一切都是徒勞,馬什最後只好驚恐地呆坐在那裡,任憑這位剛剛經歷過喪子之痛的父親發泄痛苦和憤怒。

優秀的神經外科醫生很多,但敢於向自己靈魂開刀的則少之又少,馬什向公眾揭示了一個外科界一直以來心照不宣的共識,那就是如果你有機會大量的實踐,無論多麼複雜的手術你都能做得很好,那意味著你之前要犯很多錯誤,身後留下一連串的傷殘,假如你能一直堅持下去,其他人會認為,如果你沒有精神病,至少也是個厚臉皮的人。

醫生總是需要在冷漠和憐憫之間尋找一種平衡,外科醫生尤其如此。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錯誤或者說失敗,是外科醫生成長過程中難以完全杜絕的經歷,為了保證正常的工作進展,適度地保持冷漠有時候也是一種醫生必需的職業素養。

作者也許不是那種擁有鋼鐵般堅強意志的完美醫生,但以這樣的業內地位和執業年資,仍不乏俗世凡人的樸素情感,實在難得。

在書中,馬什回憶了自己印象深刻的一場手術。當時,一個善良的初級醫生出現了一次重大失誤,誤切斷了一根重要的神經,面對這種意外,馬什含著眼淚完成了後續的手術,並在術後在手術記錄中完整如實地記錄了一切。事實上,通過手術記錄等醫療文書造假來掩蓋嚴重失誤的情形在醫療糾紛的官司中並不罕見。他向自己的同事道歉,他說:「讓我的下級醫生做這個手術是合情合理的,他以前也完成過這類手術,但是我錯了,他沒有我想像的那樣經驗豐富」

除了這些明顯的醫療失誤,有些醫生本身並無過錯的案例也讓馬什無比羞愧,這又是為什麼呢?

馬什提起了一個叫大衛的病人。在12年里馬什先後為他做了3次手術,但後來腫瘤還是蔓延到了大腦深層,以目前的技術條件來說,沒有任何人能夠改寫大衛的命運了,他行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按理說,這樣非人力所及的病例,馬什應該問心無愧,不再去關注了,可馬什還是在旅途中鬼使神差地拐進了大衛所在的病房,大衛說,我已經料到是這樣的結果,大衛的妻子陪在旁邊,馬什握著這位瀕死的病人的手說:「能照顧你是我的榮幸。」

作者感到羞愧,並不是因為他沒能挽救大衛的生命,因為對他的治療,他做的可以說無可挑剔,他是因為自己丟掉了外科醫生這一職業的超然與冷漠,與大衛的沉著和大衛妻子的痛苦相比,他認為自己的憂傷顯得無比庸俗,而這恰恰證明了他的軟弱無能。

如亨利?馬什這樣優秀的醫生仍將繼續沿著陡峭的懸崖峭壁遊走在天堂與地獄之間,這項極富挑戰與刺激的事業永遠不會拒絕心懷悲憫的年輕醫學生,讀這樣一位優秀醫生的回憶錄,彷彿我們也跟著經歷了一次作為外科大夫的起伏跌宕的人生。

武俠電影《一代宗師》中說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那就是「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並不是任何一個外科醫生都能全部抵達的境界,但《醫生的抉擇》這本書的作者亨利?馬什,通過這樣一部包含深情與思考的回憶錄,向我們展示了一個優秀外科醫生的三重境界。

見自己,回憶的是自己的成長經歷,因痛苦的暗戀而誤入外科的歧途,幾經打磨百鍊成鋼,終成一代宗師。

見天地,回憶的是自己去落後的烏克蘭傳道授業救死扶傷,在異國留下一串閃光的足跡,不知道又間接改變了多少醫生和病人的命運。

見眾生,回憶的是自己與患者與同事與至親的各種關係,有成功的喜悅,有失敗的沮喪,有對自己無能軟弱的憤怒,有對命運無常的感慨,有離別的傷感……但更多的還是剖析自己過往的失誤。

作者寫道:「離職業生涯的終點越緊,我就更加樂於回顧過去的錯誤,我越往前追溯,就會有更多的錯誤浮現,宛如河床底下被攪起來的有毒氣體……」

如此精湛的外科技藝來之不易,這樣的自省與自我剖析,又何嘗不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作者的醫術,自會有後來者傳承,可是他作為凡人的悲憫與溫情,這些事實上可能不算一個醫生優秀品質的部分,也會被年輕的同行所珍視嗎?

作為神經外科醫生,亨利?馬什早已在醫學界業內享有盛名,但因為此書,亨利?馬什這一名字的影響必將超越醫學界。

手術刀有無法企及的生命禁區,理性有無法抵達的神秘冰原,但人類的情感卻不會放棄融化堅冰的渴望。

作者以無與倫比的勇氣揭示了外科世界不為人知的秘密,記述了神經外科手術背後柔軟而脆弱的人性,經由此書,我們共同體驗了一次偉大外科醫生的非凡人生。

作者在書中寫到希望病人在被治癒後可以忘掉自己的醫生,這說明他們得到了徹底的康復,但我想了解過這本書的我們,卻不會輕易地忘掉亨利?馬什這個名字,那個傳遞壞消息時總是眼含淚水的英國老頭:

「生活有時很殘忍,我很抱歉。」

世界很美好,生活很艱難。醫學的存在,其實是試圖讓我們在有限的人生里減少一些痛苦,近代以來,醫學進步飛速,取得了一系列非凡的成就,但我們不應該因此就對醫學抱有過高的預期或者幻想。

通過《醫生的抉擇》這本書,我們應該了解到醫學的局限,明白手術刀的風險,理解作為醫生的無奈,醫學所能提供的是醫療服務,這一服務並不確保一個必然的結果,醫療服務的結局,有時候是理想的治癒,有時候是差強人意的緩解和改善,有時候則是令人恐懼的失敗或者死亡。

當我們選擇走進醫院的那一刻起,雖然我們應懷著樂觀的治癒的希望,但千萬不要以為治癒是唯一的可能,無病不死人,我們總有一天會走到生命的盡頭,在死神終於到來的那一刻之前,我們也許要數次進出醫院,因為醫院裡有著很多像亨利?馬什那樣技藝精湛的醫生,我們才有機會一次又一次安全無虞地從醫院活著出來,但我希望各位朋友明白,沒有人能知道下一次我們是否還能活著出來。

《醫生的抉擇》是近年來不可多得的一部醫學人文佳作,但我多麼希望,中國同行也能寫出這樣一部富於自省意識的作品,因為

若自我批判不自由,則自我表揚無意義。

中國醫療的進步,需要從點滴的改進做起,謹以此文,與醫界諸君共勉。

題圖來源:699.p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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