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得與兒童的「共感」
假期里，五年級的女兒不下3次（質）問我，怎麼放了假還有這麼多作業……可見，不談以刷題為重的初、高中生，即使是小學生，當下學習生活中，作業與他們終究如影隨形、難捨難分；更可見，日本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理論家古田足日先生寫於上世紀60年代的《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是多麼了不起，它借著這個從未過時的「作業」一事，穿越了時間的屏障，在半個世紀之後，仍然具有難得的閱讀價值與思考意義。
古田足日是日本家喻戶曉的兒童文學作家與理論家，代表作有《一年級大個子二年級小個子》《鼴鼠原野的夥伴們》《壁櫥里的冒險》等，《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最初以《前進！我們的海盜旗》為題，於1964年1月至1965年2月在雜誌連載，1966年以現名出版單行本，第二年即獲日本兒童文學者協會獎。
「課外作業代寫公司」，顧名思義，就是代人完成作業的公司，這家公司是由武志、美枝等5個孩子共同成立的。偶然的原因，他們靈感突發，想到一個掙錢的主意，「只要出十塊錢，我們就幫你做作業」，所謂「代寫」，也不是全盤代勞，而是由公司做出作業答案，由同學抄寫完成，至於為什麼想到「掙錢」，5個孩子當然各有心事，總之他們就以此為由頭開展起業務來，經過活躍的業務員一番努力，真有不少生意上了門，故事也就從這裡開始了。
作為推動故事的「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既是一條明線，又是一條暗線，實體公司只存在於故事第一章，在第一章臨近結束時，因為作業引發的一場風波，公司只有解散。第二章與第三章，公司已經不辦了，但「代寫作業」留下的思考還在，公司的幾位成員繼續追索，不斷體驗、不斷討論——尤其在遇到了三宮老師之後，由此也多了一點一滴的發現。古田足日的高明，或者說批判精神正在這裡，作業是個引子，他隨著「作業」這一浮於少年生活的最常見的困惑，深入辨析的是有關童年、教育、學習乃至生命、生活、現代化、人的權利等命題。就像評論家劉緒源先生評議《去年的樹》的那樣，《課外作業代寫公司》也是「淺到極點，而又無限地深」，極清淺，又極深刻。
說清淺，《課外作業代寫公司》就是一部少年小說，清新可喜。古田足日通過對孩子們學校與家庭生活的描寫，勾勒出他們成長的腳步。「公司」5位合伙人就是身邊常見的小學生，性格鮮明，各有特長，也各有困擾，不同的家庭背景與生活難題，使得整個故事有了更大的張力，樸素又厚實。此外，還有同班的吉田、光村、康平等，這班孩子踏入生活之海，學業之下都有自己的心愿與困境，他們碰撞在一起，在共同的舞台上，上演著一幕幕平靜而生動的劇本，這劇本並不因時間或地域而褪色，現在的孩子不還是如此？相近的場面，共通的心理，類似的難題，未免都是一聲嘆息。還有三宮老師，他身上有著一位好老師所具有的獨特光輝，他在課堂上提出真問題，激發學生思考，鼓勵他們觀察社會，讓學生完成一些特殊的實踐作業，在行動中看見了學習與作業之外更廣闊的世界，漸漸接觸到社會與人生的真意義，不再是僅僅困於作業的小學生，而是終於有了「為什麼做作業」的明確認識，有了堅定的人生方向，成為了一個「社會人」，獲得了真正的成長。
說深刻，《課外作業代寫公司》又絕非少年小說那麼簡單，平實的外表下藏著複雜的靈魂。
身為日本著名的早稻田大學童話會的核心人物，古田足日所追求的是「以將社會作為變化發展的事物來把握這一認識為基礎的創作方法」，所以，隨著故事的發展，你會驚訝地發現，所涉及的社會現象與事物越來越多，越來越複雜：不學習的棒球隊員拿著高薪，從小刻苦的孩子長大隻找到薪水很低的工作；過去、現在、未來生活的變遷；電腦的應用引發企業人員失業；工會為企業職工權利的呼籲與爭取——難以想像，這些素材集中在一部兒童文學作品裡，所以，有人將古田足日與其同人的一批社會性極強的作品稱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宣言」，可見其內涵有多麼寬廣，對社會現實又有多麼深遠的表現。放在今天，這部半世紀前的作品對讀者思考兒童文學的內涵與外延仍有拓展之力，這一點，日本童話家寺村輝夫的一段話相當貼切，他說的是「童話」，拿來說《課外作業代寫公司》也很合適：
「童話是兒童的反抗文學。本來文學這東西就是打破體制，揭露體制給人生帶來的惡，並預見理想人生的。……童話必須追求的正是兒童的自我中心主義，並挖掘從中產生的價值觀，和兒童一起去思考、解決、共鳴、感動。……作家不是把兒童教導、引入成人世界的指導者，必須是一邊與兒童共感，一邊與兒童反抗體制的『同案犯』。」
「共感」一詞特別棒，與其說古田足日創作出《課外作業代寫公司》里的各個孩子，不如說他是將自己化身在書中，將自己觀察到的童話與教育及社會，借著孩子們的嘴巴與心靈表達出來：到底為什麼要做作業？這個世界比起過去，到底是不是更加野蠻了？學習到底是為了什麼？這些問題的回應化在故事裡，產生「宣言」般的力量，至今光彩熠熠。這也從另一側面證明，《課外作業代寫公司》的成功，正是古田足日做到了兒童與成人的「一體」，他「表現兒童的世界是從成人對自身現在的生活的反省中產生的」。
故事裡，「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最後變成了「爭取取消考試、作業工會」，從「代寫」到「取消」，不無幽默，但至少在這個故事裡，兒童對生命、對人性有了重新的發現，「未來，是人們創造出來的」，這樣的兒童可以創造怎樣的未來，值得期待。
如今，我們孩子的教育比之武志他們，是更好了，還是……也許，並不存在一個平行比較，不過，當時吉廣他們就要完成「日本進口石油國家調查」這樣的作業，倒令人覺得那時日本教育已有其出色之處。關鍵的也不一定是「比較」，而在於「理解」，從《課外作業代寫公司》，讀者對於兒童、教育，他們活著的意義，到底能獲得怎樣的理解，在理解之後，又能有怎樣的行動，這才是最應該計較的——著名繪本作家五味太郎有本書，書名極妙：《孩子沒問題，大人有問題》，你看，問題從來都是在大人身上。所以，讀完《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我想了又想，發現我最大的收穫、最想告訴所有大人的，還就是五味先生所說的那一句：「重要的是，大人需要思考：為了讓孩子更加充實地生活下去，需要給予孩子多少支持。或者可以這樣說，怎樣才能減少因大人的存在而給孩子帶來的危害。」
——了解到大人往往才是「體制」的本身，從反抗自身做起，這不就是最好的「共感」嗎？
（作者系江蘇省興化市第二實驗小學教師。《課外作業代寫公司》，[日]古田足日著，接力出版社）
《中國教育報》2018年05月14日第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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