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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出走半生,仍是白雪少年

鴿子

 安和橋北

宋冬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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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林清玄

原標題:白雪少年


小學時代使用的一本中文字典,被母親細心地保存了十幾年,最近才從母親的紅木書櫃里找到。那本字典被小時候粗心的手指扯掉了許多頁,大概是拿去摺紙船或飛機了,現在怎麼回想都記不起來,由於有那樣的殘缺,更使我感覺到一種任性的溫暖。

更驚奇的發現是,在翻閱這本字典時,找到一張已經變了顏色的「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是一張長條的鮮黃色紙,上面用細線印了一個白雪公主的面相,於今看來,公主的圖樣已經有一點粗糙簡陋了。至於如何會將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夾在字典里,更是無從回憶。

到底是在上中文課時偷偷吃泡泡糖夾進去的?是夜晚在家裡溫書吃泡泡糖夾進去的?還是有意保存了這張包裝紙呢?翻遍字典也找不到答案。記憶彷彿自時空遁去,渺無痕迹了。

唯一記得的倒是那一種舊時鄉間十分流行的泡泡糖,是粉紅色長方形十分粗大的一塊,一塊五毛錢。對於長在鄉間的小孩子,那時的五毛錢非常昂貴,是兩天的零用錢,常常要咬緊牙根才買來一塊,一嚼就是一整天,吃飯的時候把它吐在玻璃紙上包起,等吃過飯再放到口裡嚼。

父親看到我們那麼不捨得一塊泡泡糖,常生氣地說:「那泡泡糖是用腳踏車壞掉的輪胎做成的,還嚼得那麼帶勁!」記得我還傻氣地問過父親:「是用腳踏車輪做的?怪不得那麼貴!」惹得全家人笑得噴飯。

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應該是可以吹出很大氣泡的,卻不盡然。吃那泡泡糖多少靠運氣,記得能吹出氣泡的大概五塊里才有一塊,許多是硬到吹彈不動,更多的是嚼起來不能結成固體,弄得一嘴糖沫,趕緊吐掉,坐著傷心半天。我手裡的這一張可能是一塊能吹出大氣泡的包裝紙,否則怎麼會小心翼翼地來做紀念呢?

我小時候並不是很乖巧的那種孩子,常常為著要不到兩毛錢的零用就賴在地上打滾,然後一邊打滾一邊偷看母親的臉色,直到母親被我搞煩了,拿到零用錢,我才歡天喜地地跑到街上去,或者就這樣跑去買了一個「白雪公主」,然後就嚼到天黑。

長大以後,再也沒有在店裡看過「白雪公主泡泡糖」,都是細緻而包裝精美的一片一片的「口香糖」。每一片都能嚼成形,每一片都能吹出氣泡,反而沒有像幼年一樣能體會到買泡泡糖靠運氣的心情。偶爾看到口香糖,還會想起童年,想起嚼白雪公主的滋味,但也總是一閃即逝,了無蹤跡。直到看到國語字典中的包裝紙,才坐下來頂認真地想起白雪公主泡泡糖的種種。

如果現在還有那樣的工廠,恐怕不再是用腳踏車輪製造,可能是用飛機輪子了——我這樣遊戲地想著。

那一本母親珍藏十幾年的字典,薄薄的一本,裡面缺頁的缺頁、塗抹的塗抹,對我已經毫無用處,只剩下紀念的價值。那一張泡泡糖的包裝紙,整整齊齊,毫無毀損,卻寶藏了一段十分快樂的記憶,使我想起真如白雪一樣無瑕的少年歲月,因為它那樣白,那樣純凈,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涵容。

那些歲月雖在我們的流年中消逝,但借著非常微小的事物,往往一勾就是一大片,彷彿是草原里的小紅花,先是看到了那朵紅花,然後發現了一整片大草原,紅花可能凋落,而草原卻成為一個大的背景,我們就在那背景里成長起來。

那朵紅花不只是白雪公主泡泡糖,可能是深夜裡巷底按摩人的幽長的笛聲,可能是收破銅爛鐵老人沙啞的叫聲,也可能是夏天裡賣冰淇淋小販的喇叭聲……

有一回我重讀小學時看過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書里就曾夾著用歪扭字體寫成的紙片,只有七個字:「多麼可憐的維特!」其實當時我哪裡知道歌德,只是那七個字,讓我童年伏案的身影整個顯露出來,那身影可能和維特是一樣純情的。

有時候我不免後悔童年留下的資料太少,常想:「早知道,我不會把所有的筆記簿都賣給收破爛的老人。」可是如果早知道,我就不是純凈如白雪的少年,而是一個多慮的少年了。

那麼豐富的資料原也不宜留錄下來,只宜在記憶里沉潛,在雪泥中找到鴻爪,或者從鴻爪體會那一片雪。

這樣想時,我就特別感恩著母親。因為在我無知的歲月里,她比我更珍視我所擁有過的童年,在她的照相簿里,甚至還有我穿開襠褲的照片。那時的我,只對父母有記憶,對我是完全茫然了,就像我雖擁有白雪公主泡泡糖的包裝紙,那塊糖已完全消失,只留下一點甜意——那甜意竟也有賴母親愛的保存。

本文選自林清玄新書《持續做一個深情的人》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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