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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鋼的人物誌:流沙河軼事·王燕生的冥幣·紀念艾青

李鋼

當代著名詩人,散文作家。

祖籍陝西韓城,1951年生於山東濟南,少年時在江蘇常州、南京等地讀書,16歲赴廣東參加海軍,退伍後在重慶從事工人、教師等職業。

70年代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四川分會,80年代加入中國作家協會,重慶市作家協會第二屆、第三屆副主席,第四屆榮譽副主席。

獲得第二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獎,第一、第二屆四川省文學獎,第一、第二屆重慶文學獎等幾十個文學獎項。出版詩歌、散文、漫畫等專著多部。

流沙河軼事

流沙河先生是文壇雜家,著作頗豐,其人學識淵博,談吐幽默風趣,又有些迂。他的軼事很多,現隨手拈出幾則記下。

流沙河打電話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流沙河在《星星》詩刊社任編輯,獨佔一辦公室,一手著述,一手編詩,日常生活雜事均由夫人代為處理。

一日有事需要聯繫,他叫夫人去傳達室打電話。夫人覺得這是他們老余家的私事(流沙河本姓余),不便插手,就堅持讓流沙河親自去打。流沙河面呈難色,推三推四,卻拗不過夫人,只得拿著電話號碼去了。半晌,只見流沙河急匆匆地走回,將夫人從人堆里拉到僻靜處,四下張望後怒氣沖沖地說:「你快告訴我,電話這東西,究竟是先撥了號再拿起來,還是先拿起來再撥?」夫人聞言,捧腹不止。仔細地想,此前流沙河還真的不曾親自撥過一次電話。

流沙河待客

流沙河無事好清談,盤腿坐於椅上,面前放一盒煙一杯茶。平日他門前慕名求見者不少。有一天他熱情接待一來訪者,高談闊論半天后,才發現對方蓬頭垢面,衣著不整,神志恍惚且語無論次,乃一精神病患者。流沙河大驚,設計將其哄騙出門後,趕緊添置一隻門鏡。從此再聞敲門聲,他必定趴在門鏡上反覆觀察並高聲提問,直至確認來客正常無異後,才打開門。

流沙河吹電扇

某年某日午後,我在流沙河辦公室與他對坐聊天。時值盛夏,天氣炎熱,流沙河見我額頭冒汗,就從桌下拎出一台電扇讓我吹風。我欲使電扇搖頭與他共享,他連連擺手道:「你個人涼快就行了,我不敢吹。電扇風猛,我一吹就感冒。」

見我吹得舒服,他又有些羨慕,遂指著電扇說:「這發明電扇的人其實是個笨蛋,如果讓我來發明,我就要給它設計一個裝置,讓它能抬起頭對著天花板吹,這祥落下來的風很柔和,我也就不怕了。」我立即擰松電扇機頭下一螺絲,將扇葉仰起。流沙河見狀大喜,拍手道:「啊呀!原來人家不笨,已經發明成功了!」流沙河擁有電扇數年,竟不知它還有這樣的機關。

流沙河發財

我曾撰寫《冥幣》一文,說到流沙河羨慕我擁有一張大面值冥幣的事兒。此文在報紙上發表後,福建有好事者,即給流沙河寄去各種面值的冥幣一捆,使他暴發。

流沙河贈書

流沙河長我二十歲,為詩壇前輩,常有新著贈我。他贈我的第一本書是《流沙河詩集》,題款為:送給李鋼同志。第二本書的題款就變成:李鋼同志雅正。再送給我詩集《故園別》,題款已寫作:李鋼同志賜教。

後來收到他的《十二象》,扉頁上寫著的竟是:李鋼墊枕。我很得意,不過短短的幾年,流沙河已經送書來給我墊枕頭了。

不久又出版了由他編著的《台灣中年詩人十二家》,他請人轉交一冊給我。翻開扉頁一看,這一迴流沙河卻用墨筆寫著:李鋼我兒跪讀,爾父手諭。

冥幣

詩人收藏的東西往往很怪。我與詩刊社的王燕生先生在貴州相遇,閑聊之時他掏出一個小本子來向我展示他的藏品,竟然是幾張冥幣。人活著敢在身上揣這東西的,大概也就是詩人了。

這種冥幣的面值很大,一張就有五千萬,幾張加在一起,我面前的燕生,儼然是一位巨富。見我也有喜歡的樣子,就送了一張給我,可謂揮金如土。其中有一張燒缺了一個角,燕生視為極品。這張缺了角的,死活也不肯相贈,他說那張票子已經開始流通了。燕生會唱山歌,為人豪放幽默,但眼下這種幽默很冷,透著寒氣。

意外地發了一筆冥財,我也揣在身上行路。回來又去了成都,到流沙河先生家神侃,其間說到燕生贈金的事兒,孰料他的興趣倍增,要我把冥幣拿出來瞧瞧。可見喜歡這種藏品的詩人,不止燕生與我。

流沙河接過冥幣,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很久,彷彿考證一件文物。冥幣的正面套印紅綠二色,背面是藍。標有中英兩種文字,編號用阿拉伯數碼。流沙河說票面漢字用的是繁體,橫寫的「冥通銀行」與「陰冥通用」字樣,排列仍然是由右至左,可知陰間的文字沒有改革。

票面居中有頭戴王冠者的半身像,他認為那是玉皇大帝,因兩側已註明「行長玉皇」、「副行長閻羅」,所以陰間的財權,並不在閻王手中。冥幣背面的一座飛檐大殿,流沙河考證既非凌霄天宮,亦非陰曹地府,卻正是冥通銀行的所在。

他說那裡依然停留在古代,然而正副行長的簽名卻很有意思,使用了英文花體字,玉皇和閻王也通曉外語了。他又把票面上的一句英文譯出來:另一個世界通用的鈔票。另一個世界,我們就從一張冥幣上窺視它,很近又很遙遠,很虛又很實在。我們由此得到了一種快樂。

流沙河拿著冥幣,顯然有些愛不釋手了。但他還是還給了我。他說:「你到陰間去,也是一個富翁了。」我說詩人就是這樣,生前無一文,死後有半億。

流沙河說:「好!你家住在樓上,何不就叫半億樓呢?再刻一枚印章,四個陰文字——半億樓主。」我拍手大笑。他又指著冥幣說,此物很妙,使用的時候,要點火燒掉。的確很妙。想它被火化為灰燼,隨風而散,飄舞在空中如輕盈的黑蝶,詩人的生死觀與金錢觀,大抵就是這種形態的吧。

過了一段日子,流沙河先生有新著贈我。翻開扉頁,題辭落款處赫然寫著這樣的宅名:成都一億樓。我便知道,他已經有了兩張冥幣,在與我鬥富了。

紀念艾青

在艾青去世後的那些日子,我常想起他的名字。不是刻意地去想,而是平靜自然地在腦海中閃現,像想起一個活著的人。

五月中旬,中國作協的同志打電話給我,談了艾青的葬禮過程。他說這位詩壇老人的生前願望是喪事從簡,不發訃告,但是國內及世界各地仍拍來大量的唁電,葬禮舉行的時刻,從四方趕來的送行者多達千人,出乎有關方面的意料。

我相信,艾青是極願意靜悄悄地離開這個世界的,他真的不打算去驚動誰。其實任何一位真正的詩人,當他面對死亡的時候,都願選擇平靜孤獨地離去。該體驗的已經用整個生命體驗了,該說的已經留在詩里,為什麼不能讓靈魂悄悄地不辭而別呢?一個對一生充滿自信的詩人,不屑於用訃告來證明自己曾經存在,更不屑於去爭那些鬧哄哄的死後哀榮。

我這麼說,是因為我見過艾青面對死神時的樣子。1986年,第二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獎頒獎儀式舉行之後,獲獎者們聚集在北京遠望賓館小會議室里座談。艾青突然呻吟起來,甚至發出痛苦的叫喊,那是他的心臟病第一次發作,疼痛感由心臟放射到整個背部。艾青並不知道自己的心臟有病。我們把他扶到隔壁房間的床上躺下,有人去打電話叫首都醫院的救護車。在醫護人員趕到之前的幾十分鐘里,為了減輕艾青的痛苦,我和楊牧、周濤、張學夢輪流給他做背部按摩。

此時的艾青已是七十六歲的老人,情況危急,我們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但是在呻吟和叫喊的間隙,艾青卻用一種平緩的語調開始說話,他說:「天堂的鐘聲敲響了,我聽見了鐘聲。」

他一下一下地數著鐘聲,很認真,目光凝視著天花板,彷彿看見了虛幻中的敲鐘人。那次由於搶救及時,艾青轉危為安,卻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那一刻我知道了,即使死神臨近,詩人的呻吟也只是來自肉體的痛苦,他的靈魂依然幽默、從容、超脫。

而我更加相信,艾青從來都以這種超然的生命態度對待一生的榮辱沉浮。他將他的深刻體現在詩里。「文革」時期,艾青已在中國詩壇消失多年,我從一本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評論集里,從姚文元批判艾青的文章里最初讀到了艾青的詩。所以艾青是在一種尖銳對立的狀態中出現在我眼前的。在滿紙的文字圍攻下,艾青的詩句仍然閃光,使我受到震動。這就是艾青的力量。

二十年後,在美國新墨西哥州的聖菲,我和艾青之子徹夜談詩。他說他更喜歡我早期的詩作,那些詩里透出近似他父親的氣質。他的感覺是準確的,我必須承認艾青對我產生的影響。事實上,每一位詩人邁入詩壇的時候,都曾受到前輩或當代傑出詩人的影響。可惜中國詩壇總有那麼一種人,一旦成名,就像流氓無產者那樣,拚命詆毀影響過他們的詩人,他們慣於用農民起義的方式打倒別人,樹立自己。艾青復出之後,熱情地扶植過一些青年詩人,這些人卻背叛了他,否定他。我聽說艾青為此很生氣,又聽說他表現出長者的寬容,這自然是他的大度。但我倒更希望艾青能表現出詩人的憤怒。

我從國外回來的第二天,就到艾青家裡去看望他,那時艾青住在北京豐收衚衕寓所。記得我去時艾青外出未歸,而他回來後,一踏進院門便高聲喊我的名字。我感到很奇怪,問他怎會知道我已到達,因為並沒有任何人告訴他。艾青回答說:「是第六感覺,是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的。」當時他已是八十歲的高齡。那天下午我們拉家常,晚飯吃很普通的餡餅。艾青突然離席,走進他的房間,關上門,獨自一人。

至今我想像艾青去世時的情景,也該像那天一樣,他離開人群,很從容地走進一間房子,獨自一人,把世界關在門外。

我現在留作紀念的是與艾青合影的兩張黑白相片。一張是在頒獎台上照的,另一張出自我妻子之手,攝於1980年初,地點在北京北緯飯店215房間(當時艾青暫住於此)。相片上一共有四個人,艾青、高瑛夫婦,孫靜軒和我。我動手在暗房裡放大成六寸,曾分寄給他們。這張相片比較有名,因為孫靜軒後來將它印在自己的詩選中,許多人都見過。相片中的我理著平頭,手搭著孫靜軒的肩膀,艾青坐在沙發上,露出艾青式的微笑。

1996年,艾青就帶著這樣的微笑,安詳地躺在本世紀的邊緣。在這個世紀生活過的人,將被時光的風沙掩埋,能夠留下名字的畢竟是少數。若干年後我們回望二十世紀,艾青仍然是一座碑。

《時間升起》

李鋼 著

重慶出版社

2017年12月第一版

李鋼簽名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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