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 贈之以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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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愛夏天,覺得它比春天更加蔥蘢盛大,人們說春生夏長,萬物春天生夏天長,所以到了夏天,天地之間,更多一種責任感和秩序感。
以前讀金受申的書,他寫過一句關於夏天的,記得很深,「夏天后院臨河高搭葦棚,後牆開扇形、桃形等空洞,嵌以冰震紋窗欞,冰碗瓜桃,玉杯琥珀,西山秀色,直入座中,高槐蟬鳴,低柳拂水,足以遣此暑夏。」
古時候,「夏」這個字就不一般,在羌語和藏語里,它是偉大的意思。以前,人們管大屋叫「夏屋」,大水叫「夏水」,引申到國家、文化層面,中國別名「華夏」,是因為有禮儀之大,稱夏;有服章之美,謂華。
夏天花木亦生長,雖不及春天那樣生氣盎然,但是更加熾熱,梔子茉莉玉簪晚香玉丁香海桐苦楝等等常見花木,都是些能讓人香得蒙頭蒙腦的角色。比起它們,芍藥還要嬌柔內斂許多,只有極其淡雅的一點蜜香,最大的優勢無非就是美。
最喜歡芍藥將開未開的時候,一個很小很緊的花骨朵兒,一旦開放,卻是碩大艷麗。據說清末,某些花型巨大的芍藥品種傳入歐洲之前,歐洲人還只在中國的瓷器和漆器上見過它們,總以為是藝術化的加工,見了真身,才知世界上真有開得那樣盛大的花。
其實歐洲人對芍藥的認識,至少是17世紀就開始了。據記載,那時候的倫敦,就有醫生將芍藥根磨成粉,和男人頭骨、琥珀等混合研磨,以治療中風。那年頭,人類的骨骼、血液和脂肪似乎都是廣受歡迎的藥材。據傳,赫赫有名的「快活王」查理二世,生前就喜歡服用人類頭骨的蒸餾物,但即便如此,1685年,55歲的查理二世還是死於中風。
芍藥根在中醫里也有,生杭芍,浙八味之一,由芍藥根部乾燥製成,中醫補血方劑裡頭,往往有它。
而我每次看見芍藥骨朵,總會莫名其妙,想起我媽包的粽子,總是捆得很緊很緊,咬一口,蒸熟的糯米綿密瓷實、彈性十足,根本不是市面上那些稀散塌軟的貨色,可以比擬。芍藥也這樣,它的骨朵好像比什麼花都緊實,以至於你上花店,看見那麼小個骨朵兒,一瞬間都要遲疑,它怎麼賣那麼貴。
關於芍藥,我心裡最美的畫面,還是《紅樓夢》「憨湘雲醉眠芍藥裀」這一回。寶玉平兒等人過生日,眾人行令,湘雲喝多了,倒睡在芍藥圃中。
原文是這樣的,「果見湘雲卧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經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她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雲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稍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這個「湘雲眠芍」的片段,比起「齡官劃薔」,要更嬌憨可愛,攝人心魄。古人稱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曹公用芍藥映襯侯門千金湘雲,以薔薇陪伴出身貧寒的齡官,或許也有這一層深意在。
此前的物候志「牡丹」篇里,我曾提過,芍藥與牡丹,很多人分不清,兩者同為芍藥科芍藥屬花卉,要辨別它們,最簡捷的方法是:牡丹為木本,芍藥則是草本。到了冬天,牡丹還有樹枝在,芍藥就是地面以上,什麼也沒有。
外形上,牡丹的栽培種以重瓣居多,花瓣極嬌柔,姿態也矜持,因而倍顯華貴。而芍藥,李時珍說其名來自於"綽約",意花容綽約、柔婉美貌。不過從語言學角度講,「芍藥」是個疊韻連綿字,兩個字組合在一起,有時只起記音作用,不能強行拆解。
畢竟,芍字在古代,是指另一種植物——鳧茈,又叫「荸薺」。鳧茈最早是《爾雅》里的叫法,所謂「鳧喜食之」。鳧就是落霞與孤鶩齊飛里的「鶩」,野鴨子,後來被訛傳成了「荸」。
芍藥作為草本之首,古人叫"紅葯",白居易寫過「今日階前紅芍藥,幾花欲老幾花新」。也有人覺得芍藥的軟弱無力常顯多情輕浮,於是覺得它「動蕩情無限,低斜力不支」,劉禹錫就寫過「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的句子,可想到劉禹錫本家洛陽,愛牡丹貶芍藥,也是情有可原。
我覺得牡丹與芍藥都好,儘管有人說,從名字上看,牡丹芍藥一至剛一至柔。但真正看到牡丹花,還是捨不得用「剛」字去形容它,牡丹花瓣的那種嬌柔程度,倘使你親眼見過,你才會知道,白居易寫的「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得是怎樣的柔美意境。
不需要攀比牡丹的雍容華貴,芍藥是紅玫紫粉、仙姿嬌好,否則,也不能成為網紅花。我都覺得現在每到春末夏初,不去買幾枝芍藥插插,都不敢自稱文藝女青年。身邊的女朋友們通通像是穿越回了春秋戰國,「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只是那時候,男女分手時,互贈一枝芍藥的情景,的確是美的。印著離別,芍藥又名「江蘺」,諧音「將離」,這意味也是將將好。
能追溯回《詩經》,說明中國人養護芍藥歷史久遠。在如此漫長的時間長河裡,代代相傳著許多種植經驗,比如「春分分芍藥,到老不開花」、「七月芍藥,八月牡丹」,說的都是有關栽植芍藥的忌諱。
惦記了很久要寫芍藥,是覺得單芍藥這個名字,就給人一種柔而不膩、哀而不傷的美,它很像日本男人對於女人的期待,「立如芍藥、坐如牡丹、行如百合」,芍藥擁有這樣的風姿,它的花亭亭玉立地長在莖頂。雖然是草本,但它不倒伏歪斜,不拖泥帶水,嬌柔細嫩中帶著不可摧折的力量,整個植株流暢自然,不加修飾,有一種精微的美感,為尋常花木所無法企及。
每次看見芍藥,就無端想起那句「贈之以芍藥」。淌過了幾千年的光陰,它還陪在我們的日常中,彷彿它就是時間,遙遙呼應著宇宙的倫理,有一種永遠長生的無窮之感。
植物的生命,是如此神奇,它們身上集結著數百代乃至數千代花人的心血,所以有時候想想,看到花,它不只是花,它是天文時間、日地系統、地球環境和人類認知之間,最羅致協從的一段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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