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曼殊:我要人們都看到我,而我看我自己
周末讀詩045期
蘇曼殊
蘇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詩人、翻譯家,廣東香山縣(今廣東省珠海市瀝溪村)人。原名戩,字子谷,學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經,法號曼殊,筆名印禪、蘇湜。蘇曼殊一生能詩擅畫,通曉漢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種文字,可謂多才多藝,在詩歌、小說等多種領域皆取得了成就,後人將其著作編成《曼殊全集》(共5卷)。
蘇曼殊:我要人們都看到我,而我看我自己
江弱水
八十年代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熱播,令國中無人不知這位機靈可愛的小沙彌。真實的一休和尚,是日本室町時代有名的禪僧,以狂行享狂名,喝酒吃肉,談情寫詩,自號「狂雲子」,卻是「雖雲瘋狂,但乃赤子」。曼殊和尚修行不及一休,而行藏略似,日本的高僧傳他應該也不陌生,是不是有緣讀到過一休的詩呢?一休有詩集《狂雲集》,中有絕句《題大燈國師形狀末》:
「
挑起大燈一天輝,鑾輿竟譽法堂前。
風餐水宿無人記,第五橋邊二十年。
這是一休的名詩,說的是大燈國師為求真法,到京都鬧市第五橋下乞食二十年。這後面兩句,讓人一讀便想到蘇曼殊的《春雨》:
「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你看,「風餐水宿無人記,第五橋邊二十年」,與「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句法與字面何其相似!
但是,詩法句格只是表面的東西,更隱蔽的是敘事觀點所反映出來的人物心態。在蘇曼殊這首絕句的深層,其實是另一首絕句,那就是陸遊的《劍門道中遇微雨》:
「
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劍門關陸遊《劍門道中遇微雨》壁畫
為什麼這麼說?蘇曼殊《燕子龕隨筆》中曰:「山寺中北風甚烈,讀放翁集,淚痕滿紙,令人心惻。最愛其『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一絕。嘗作《劍門圖》懸壁間,翌日被香客竊去。」蘇曼殊酷愛這一「細雨騎驢入劍門」的詩人形象。1914年《吳門依易生韻》組詩第一首,又有「獨有傷心驢背客,暮雨疏煙過閶門」之句。
這兩首絕句,表面上看沒有什麼相似之處,但細察之下,其三四句都有著同樣的視角,即主體都是在反躬自問,返身自視,把自己當成他者,彷彿分身為另一自我,是用第三隻眼睛回看自己,成為一幅畫面的焦點。「細雨騎驢入劍門」也好,「踏過櫻花第幾橋」也罷,都是內在形成的一種「鏡象」。
值得注意的是,蘇曼殊這種以自外於自身的內在視角回看自己,在他的總數並不很多的詩里卻是常態:
「
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此身。(《以詩並畫留別湯國頓》)
九年面壁成空相,萬里歸來一病身。(《憶劉三、天梅》)
諸天花雨隔紅塵,絕島漂流一病身。(《步韻雲上人》三首之一)
對心理學略有所知的人都清楚,這種顧影自憐的狀態就叫自戀。希臘神話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ccus),因為拒絕了仙女艾柯的愛,被懲罰鎮日臨水自鑒,去迷戀自己的影子,心理學藉此命名了 「自戀」(narcissism)這一情結。
心理學家保羅·溫克(Paul Wink)認為,自戀有顯性和隱性兩種。顯性自戀誇張外露,有較強的表現欲和攻擊性;隱性自戀很脆弱、焦慮而敏感,是防禦型的自我療傷。換句話說,顯性的自戀,是「天下無人不識君」;隱性的自戀,便是「芒鞋破缽無人識」。
蘇曼殊的自戀當然屬於後一種,但不可否認的是,其自我聚焦、自我陶醉的心理機制沒什麼兩樣。一點自怨,一點自憐,一點自傷,但更多的是自我玩味,自我欣賞:伴隨著幽幽的尺八聲,一襲袈裟的少年僧人,一雙芒鞋,一隻破缽,在綿綿的春雨里踽踽獨行。只見他穿過熙攘的人群,爛漫的櫻花,然而,遊人如織與他無關,櫻花如燃也與他無關,他只是漠然走過一座橋,又一座橋……。先給的是特寫,然後鏡頭漸漸放慢,拉長。人物與周邊環境有著奇異的疏離,形成強烈的反差,效果兼有古人的風流,與今人的酷。
我想到崔健的《假行僧》:
「
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
「絕島漂流一病身」:西湖孤山蘇曼殊墓遺址(江弱水 攝)
這兩句歌詞,可謂自戀情結的標準供詞。自戀者離不開想像的觀眾,和想像的觀眾對自己可能的注視。他一邊在行動,一邊在想像他人看著自己的行動,且驚詫於這獨具一格的存在,好奇於他是誰,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本來,一般人在稠人廣眾之間,不存在什麼「有人識」還是「無人識」的問題,因為「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乃是不言自明的,但自戀者強烈的自我覺識,會時時提醒他這一點。「我要」二字,無意識流露出對他人眼球的在意,顯性自戀者甚至有左右別人關注力的企圖。
崔健寫的是假行僧,曼殊和尚卻是真的,但是,其心理結構並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