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文學評論
夜魚
夜魚,本名張紅,祖籍江蘇東台。現居湖北武漢。十一屆武漢市簽約作家,長江叢刊雜誌社編輯。出版詩集兩部。
不語的奧妙
——黍不語詩歌漫談
進入自媒體時代,只要你願意,你的文字隨時都能發布。如果足夠好,根本不必擔心傳播。以此種方式出現在公眾眼前的詩人可謂層出不窮。由於趣味和審美差異的因素,只要在網上發布過詩歌並有一定傳播度的詩人,都或多或少地擁有各自的讀者群,甚至不乏忠實擁躉。然而曇花一現的多,真正有文學自覺並堅持下來的少,尤其在同質化嚴重的情況下,辨識度高的更少。
在當下全國女詩人群體中,余秀華無疑是以獨特審美品格的詩作產生廣泛影響的湖北籍詩人。余秀華的詩具有真摯的疼痛感,雖然「余秀華熱」有時溢出文學範疇,但不可否認她的詩歌文本,才是讓她成為高熱度詩人的根本原因。現在又冒出了一個80後的青年女詩人黍不語,有著和余秀華截然不同的風格,內斂冷靜,卻同樣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並且由於較為成熟的詩歌掌控技術,讓她在湖北乃至全國的年輕女詩人里,都顯得卓爾不群,迅速成為除余秀華之外最受關注的湖北女詩人。
一、謠曲式發聲
博爾赫斯在但丁的詩句里聽到了聲音,我在黍不語的詩歌里也聽到了聲音,一段段輕緩、綿長,甚至有些一波三折的旋律,我發現她詩歌里暗藏的不語部分,有很多是附著在旋律音調里,質感細膩,幾可觸摸,但又無法描述,當然也無需描述。正如莫扎特的傳記作者所說的那樣:音樂能夠更強烈更直接地侵襲和佔領人們的感官,有時候連語言產生的印象都要為之讓路。
唐詩宋詞之所以歷經千年仍然能夠持久旋繞我們的耳膜,避開從小熏陶這一因素,難道不也是因為其朗朗上口的音樂性對我們感官的頑強佔領?那麼問題來了,放棄了格律這種外在形式的現代詩,是如何建立漢語音樂性的呢?換句話說就是詩人是如何通過語詞營造出聲音現場,讓讀者進入?必須進入。我一直認為詩人最好是「不群」的,但詩需要「群」,沒有任何進入途徑的詩歌是可疑的,那很可能只是個謎語。
漢語作為一種象形文字,在音樂性上顯然不如直接以字母構成的語言在聽覺上更明顯,一個音節較長的英語單詞的音樂性,漢語卻需要多個片語組合才能實現。但這恰恰是漢語詩歌的魅力所在,通過聲韻組合,漢語詩歌「場」的音樂性同樣迷人。而掙脫了格律束縛的現代詩,由於聲音首先獲得了自由和解放,更能營造出隱秘的富有個性特質的節奏。我們來看《微微》這首詩:
我願意在那樣的冬天,那樣的風/微微起伏/那樣的陽光微微動蕩/那樣的小路,踟躕而微微向前。/我們,我和你,微微地熟悉/微微地陌生/帶著不可更改的舊跡與缺痕/在水流般冗長,卻無可一握的生命里/微微親近。/我願意在那樣一種微微里/去愛一個,低頭走在身邊的人。/我願意他帶走我。然後離開/像天空最後降下沉默/像時間最終布滿虛無。/而最後一盆炭火微微燃著/我們先後/從灰燼旁繞過。
兩個「我願意」首先建立起整首詩娓娓道來的語感,「微微」「那樣的」這些詞的反覆使用,帶動一波波自然涌動的語詞流,即使不懂詩的普通讀者,即使你對人生的虛無與死亡的威力還沒有多少感受的時候,也很容易引起舌與耳的愉悅,先於內容領略到詩歌沉靜深情的氣氛。事實上這首詩的語言淺顯輕快,風,陽光,小路,再普通不過的辭彙,因為搭配了「微微起伏,微微動蕩,微微向前」這類短語,顯得清新又動感。而結尾處的炭火,打破了前面的清冷散淡,成為強高音節,緊接著灰燼一詞又收束壓低。相比她另外一首同樣旋律清新,似乎更受大眾歡迎的《這世間所有的好》來說,我更鐘情於《微微》的原因就在於它的尾聲部。這先暖後冷的尾聲部讓我不由得從頭又讀一遍,意識到,她從剛一開始「我願意」的姿態就已暗藏玄機,就像成竹在胸的樂者,拿起小提琴的一瞬間,已經意識到最後琴弦會斷,卻依然鎮定從容。而《這世間所有的好》則沒有意外,風和日麗,樂器嶄新。
獨創性發聲節奏是詩藝的前提。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發聲,卻很少有人像黍不語那樣在寫詩最初就不聲不響地做了認領。我想這源於緘默者足夠沉潛的蘊蓄,難怪短短几年的詩齡,她就掌握了較高的詩藝。
像這樣的詩歌還有很多,比如《在河邊》《禾一》《晚安》《愛》《創世紀》《你僅憑沉默就區分了自己》等等,音調輕緩沉靜清冷向內。在人前不語的人恰恰善於自語,這種掘進自我生命深處的傾訴,帶著強烈的個人氣質,融合進詩歌語言的書寫優點很多,駕輕就熟,可以避免突兀與造作。但也容易造成太順,缺少衝突,有所局限等缺點。文學自覺說到底是要對自我進行挑戰,詩藝無止境,所以有別於這類的例外就顯得彌足珍貴。比如她的《小狗哈利》。和《微微》溫婉的抒情調式比,這首採用了情節緊湊的敘事手法,「小狗哈利」和「我」互為隱喻,通過言說小狗的遭際拋出房子有漏洞這樣讓人緊張壓抑的問題,那麼詩意隱喻的真正漏洞到底是什麼呢?詩歌一步步抽絲剝繭,有如大提琴的音質喑啞低沉,尾聲部分,音調高起來,高潮持續到結束,沒有收束,作者暢快地宣布了答案:那漏洞就是自身的封閉,柔軟和心碎。我曾和她討論過這首詩,建議她改掉最後一句,選擇開放性不言而言的結尾,意蘊更豐富,餘音更綿長。但她堅持原稿,這讓我不由得想,是不是作曲人在彈奏到高音區的時候特別任性,為了不破壞自己的情緒,而不再去管什麼技術?完美的控制和神授的靈感到底哪個更重要呢?我不願做倉促的判斷,留待時間和讀者去考察吧。
二、豐富的詩歌敘事語言
黍不語在詩歌敘事上有著豐富多樣的語言表達方式。
《吃魚》是一首別出心裁的作品,她將兩性相抗的大波大瀾,拆解成一根根魚刺,將日常生活的一個極小的片段賦予了豐富的戲劇性,通過描述動作細節將角色各自的內心演繹得淋漓盡致,他「拿著被我摔壞的剃鬚刀」,第一次出場既簡單有效地亮出了矛盾,又直抵戲劇的高潮,而「我」卻「埋頭吃魚的腹鰭/又將魚刺一根根/在桌上擺好」,情緒渲染,內心跌宕,不著一色,已是奼紫嫣紅。「我」吃魚的過程,穿插交織著「他」的憤懣和嘆息,兩性生活被表達的別緻又煙火味十足。「魚」成為某種複雜隱秘情愫的對應物,兩性關係,如同一條魚錯綜複雜的結構,肉中有骨,骨中有經絡,還有一腔柔嫩的籽粒。吃魚人,一口口拆解著,品味著,小心翼翼的語言控制,也呈現出詩人對生活和解的態度。而她的《密語》《證據》《美好的事》《你》等幾首,表達的雖是相似主題,卻曲調激越,但即便憤懣絕望,依然理性地建構在近乎優雅的冷靜中:我感到一種,偉大的厭倦和絕望/無論我懷著怎樣的/力量和慈悲,在被用舊的人世/我都無法獻給你/一份新鮮而安詳的愛情
這樣的句子讓我不由得想起另外一位女詩人余秀華,同樣的題材,卻是不管不顧的暢快:需要多少人間灰塵才能遮掩一個女子/血肉模糊卻依然發出光芒的情意
兩種風格都直指人心,可謂殊途同歸。
《爹爹》則與《吃魚》大相徑庭,樸素平實,幾乎拋棄了所有修辭,也放棄了她擅長的細節描繪。而我以為隔著距離他者角度平實的敘述,符合「我」與「爹爹」的人物關係,任何親歷與親膩的虛構都有煽情之嫌。實際上,雖說只是平實敘述,卻因為語言的乾淨簡練,將人物的一生進行了有效的濃縮,詳略得當,客觀冷靜,圍繞中心意思不枝不蔓。包括注釋在內總共四十三行句子,卻已相當於一部中短篇小說的含量。其中爹爹的遺書的展示卻花去了一小半篇幅,而正是如此詳細的展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普通男人無私寬闊的胸襟,也解開了爹爹一生老實憨厚隱忍背後的秘密。這種非虛構類型的詩歌寫作我不鼓勵多嘗試,如果事件或人物本身不具備厚重或神奇性,語言火候的掌控又沒達到恰到好處的程度,很容易變成生活的簡單複製,或簡介說明文。黍不語自己對此也有擔心,所以一直未公開此詩,為了紀念擬放在可能成集的書稿中。我特意提及此詩,也只是為了說明黍不語詩歌表達的多樣性。相反我更推崇她另外一首親情詩《奶奶》。陽光茂盛/那個小老太,在秋天的風中/看起來更小,更輕了。起頭的幾句竟然帶著一絲憐憫的冷意,緊接著的人物形象塑造從潑辣兇悍,到漸漸散淡溫和,最後,在微溫的陽光下/顫顛著跑來跑去/在微溫的泥土上/嬰兒般,被秋天的風吹著。筆鋒隨著即將落下的幕布變得溫厚,描述性閃爍著慈光的語言,如安魂曲般讓人覺得妥帖安慰。
黍不語還寫過這樣的散句:你準備說話的時候發現那裡已經很熱鬧了。所以你總不說。/我喜歡我是寂靜的,我喜歡我總在想著誰是寂靜的。
的確,黍不語是寂靜的,也正是這種寂靜,才蘊蓄出了她表達的豐富性。要獲得人們經常誇讚的那種對微細事物敏銳的洞察與捕捉能力,我想文字技巧的訓練是次要的。心靜才重要,才更容易傾聽或看到夸夸其談者錯過的神秘風景或信息,更容易擁有神秘在內心的投射,感知越細微。
在黃昏,火車把平原一分為二/我看見了那朵雲/停在右窗的左上方/被電線杆不斷地迅速穿割,又迅速還原/始終停在,窗子的上方/我終於受不住,這樣執著的縹緲之美。(《意外》)。
夏天時坐過的岸邊,河水/又往下走了一截/我們坐在消失的水上/感覺到身體/慢慢變輕(《像河水一樣流》)
「執著的縹緲之美」「坐在消失的水上」,如此細緻的觀察帶來的感知,幾近通靈。
要練就一語中的本領,心臟跳動的節奏根本不允許你黏連虛假多餘的詞,也不屑於重複大家都能說的話語。而生命體的複雜性也不會讓你滿足於平面膚淺的演繹。黍不語掌握語言奧秘的辦法其實很簡單,學會傾聽和靜悟。太多的自以為是,急不可耐的表達反而喪失了表達,急於判斷反而喪失了判斷,再加上喧囂浮躁電子音的包圍,不僅湮滅了自然天籟,也扼殺了自然天籟帶給我們神秘啟示的可能性。
三、日常微小里的語言氣象
潛江是湖北江漢平原的一座比較繁庶的小城。現代語境下的潛江,在我看來,是乍看恬淡,實際上暗涌著喧囂、奢靡氣息的城市,我認識的一眾潛江詩人,(也都是黍不語身邊的文友。)大多愛酒愛鬧,時常熬夜歡宴。黍不語卻一直理性地遵循按部就班的生活習慣,安靜乖巧得像個鄰家女孩。有次她給我看他兒子的相片,我才意識到她已是一位成熟的女性,一位小帥哥的母親。她說:我是一顆石頭。生活讓我呆在哪就呆在哪。愛讓我呆在哪就呆在哪。這是一種守護擔當,質樸實在的生活態度。黍不語懂得返回最初,懂得在萬物的源頭汲取新鮮的營養與勇氣,她憂傷,但健康充滿活力,謙卑地注視著自然里的一草一木,偶爾喃喃低訴,與讀者一起分享萬物靜默如迷的奧秘。
我舉的這些詩歌例子,可能仍會有人說題材和視野太局限。可是題材從來不是問題,怎麼寫才是關鍵。至於視野,我認為這取決於語言表達的氣象。
漏風的屋子,被隨意/帶上的木門,/逃難的人帶走媽媽,將剛出生的嬰兒/放在我旁邊。/風帶走老楊樹的枝葉,風在窗外/孜孜以求。/那是1986年的夏天。土地貧瘠,汗水肥沃/大人們慣常於夜間勞作,掙扎或奔走。/我看見孩童的我,拚命睜著的眼睛/第一次映現出浩若夜空的黑暗。/而嬰兒就在身旁熟睡。/那時我還不懂得孤單和恐懼/那時我還不知道,未被這個世界打擾的/嬰兒/有著那樣抵禦一切的力量。
和黍不語其他回望式作品不同,《夏夜》這首詩的敘事部分明顯要沉重得多,直接挑開歷史某個瞬間的帷幕,緊張悲涼的氣氛躍然紙上。和小說敘事重視結構與鋪墊不同,非長篇的詩歌一般會省略事件的來龍去脈,敘事更趨向於象徵性隱喻性,要求語言具有更深厚的意味,還要有切入虛無之境的敏銳,直探讓靈魂顫慄的密境。《夏夜》做到了,這是黍不語2017下半年的新作,不難看出,她的自我修復,和對外部世界的抵抗化解以及對生命的感悟都向前進了一步,無形中也加強了作品主題的深度,雖說題材仍然取自日常,卻彰顯出宏大的語言氣息。
當然黍不語在意象運用上確實存在過於依賴熟悉事物的問題,風雨雪陽光田野等等這些有限的類同辭彙,在音調上雖清雅和諧,卻少了反差強烈給人造成的陌生化視覺衝擊。畢竟漢字是從圖形演變而來。另外過於內審,也缺少了向外的滲透和關注。現代詩和音樂這兩種藝術形式畢竟是有本質區別的,用于堅的話說現代詩是「孤獨的招魂」,這決定了它堅定的去娛樂化,不必朗讀,閱讀就能讓它成立。不能演奏的音樂卻不存在。多選擇充滿矛盾與悖論的富有張力的意象或事象,也許更能賦予現代詩歌以現代性。
黍不語對詩歌的宏大敘事抱有非常審慎的態度,擔心沒有支撐的大,會滑向凌空虛蹈。但我仍然期待黍不語有朝一日有能力選擇氣息更大的言說,說到底個人的精神自律是局限的。況且她有這個基礎,她對人生的虛無和死亡的威力有著深切的體會,而且在很多短小的詩篇里也難得地貫穿有歷史感,嘗試一些需要結構框架支撐的長詩,減弱對靈光乍現的依賴,在緘默中汲取更多的養分,在詩歌上做進一步的探索,對於已經有了不俗語言能力的黍不語來說不是不可能,讓我們拭目以待。
本文原載《長江叢刊》2018年5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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