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一個年輕的「老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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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港書評·深度訪談
冰下的侯磊
提及「冰下」,我們總會想起冰山一角,也會想起海明威寫作的冰山原則,而侯磊《冰下的人》,似乎也取意於此。我們總耽溺於現實社會中的花花綠綠的表象,卻忽略了另一個冰下的世界,比如我們身邊的普通人。他們往往是一些在生活壓力下別無選擇的人,是「沉默的大多數」,侯磊稱之為「冰封者」。
在侯磊的中短篇小說集《冰下的人》中,就書寫了許許多多「冰封者」的命運和遭遇,他們有的是青澀的不良少年,有的是為生活苦苦掙扎的女司機,有的是曾經的街道積極分子。
他們有著各種的生存狀態與精神狀況,有些故事甚至略帶殘酷。然而,正如侯磊所說,書寫這些,正是希望生活中不要有太多扭曲的競爭和現實,多一些暖意。也許這正是需要我們深深思索的。
《冰下的人》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2017年4月
這個城市
北京
郝雲
00:00/04:08
全文字數: 4260
閱讀時間:13分鐘
坐穩了沒?要開讀了哦
《深港書評》
文 | 羅婉
侯磊
:
我的精神世界
是穿著長衫用毛筆寫文言
侯磊(作家崔曼莉 / 攝)
關於北京的故事,寫過的人很多。但近些年來,寫上世紀北京故事的年輕作家漸漸少了。在這些書寫北京的人中,「80後」作家侯磊是堅定不移的一個。
他生在衚衕,長在衚衕,對北京衚衕、四合院、北京的歷史以及文化習俗有著極大的興趣和研究。雖然他筆下寫的是奔跑在國際化大都市路上的北京,寫的是現代的事,但背後卻有著千百年來的積澱與變遷。
正如侯磊在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冰下的人》後記中所說的那樣,「生活不能只在冰上行走,興許還會向冰下張望。人不能只有現世,還得有個飄浮在空中的精神世界。」他不只想寫冰上的北京,更想寫冰下的北京,「那裡有著地上逝去的一切。」
01
我見過八十歲的「駱駝祥子」
Q
在《冰下的人》中描寫了許多已經不多見的北京衚衕生活,如學校里被欺負的孩子、衚衕里的不良少年、居委會大媽、出租司機、返城知青等,就像你在後記中所說,他們是城市裡大多數不被關注到的「冰封者」,是什麼讓你想為他們發聲?
侯磊:是生活本身吧。我從小到今都生活在衚衕里,從沒住過樓房。我住的衚衕是東西方向,我家住南邊,大約是衚衕中間。往東的住家兒,每戶人家都是半熟臉,看背影都知道是誰。別瞧不一定叫得上名字,大概祖上三代的事都知道。
孩子們會在街坊鄰居家玩。到中午了,指不定哪一家的媽媽就出來在大街門口一喊:「XX回家吃飯啦!」又指不定哪一家回一聲:「甭回啦,跟我們家吃吧。」等到下午,這幾家的奶奶們都湊到一起打麻將去了。哪一家做了好吃的,第一想著是給街坊端過去;而誰家火滅了,也是去鄰居家夾一塊乏煤(以前衚衕燒蜂窩煤,現在改電暖氣了)。
但自從衚衕北面拆遷成了樓房之後,老街坊就不多了。我很想念小時候的街坊鄰居,想念各家的餃子和炸醬麵。
寫北京市民生活的小說上世紀八十年代有一些,近些年少了。所以,我想給他們寫作,寫他們的變化和精神世界。他們並非沒有精神世界,而是容易被別人忽略。
原侯磊家衚衕北面,兒時常在這裡玩耍,現已拆遷
況晗 繪
Q
這些角色與他們所處的社會、時代都有一種隔閡,他們有的被時代拋在後頭,有的融不進所謂的那個圈子,這是否也會是你的一種困惑?
侯磊:北京是座古城,以前有完整的城牆,城圈兒里的人在文化上相對保守,就像在民國時,上海人穿西裝,北京人肯定是長袍馬褂。
現在衚衕里院子里蓋滿了小廚房,房屋很小很逼仄,屋子裡還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傢具,觀念還是老一套,比如希望子女進個國企或事業單位,而不是放任出去闖蕩;子女成家還要找北京本地的成家,出門哪怕年紀再大,首先想到的還是坐多少路公交車,而不會打車。不願意使用信用卡或貸款……
我希望這些人能更融入時代,也能繼續保持優良的本色。但以後我會寫一些非虛構的書,為北京市民,為衚衕里的大爺大媽的生活談點具體的東西。
Q
你曾在一篇創作談中說,「如今,衚衕猶在,人將就木,物是人非」,身為一名「北京土著」,你對這些不得已的變化是持什麼樣的態度?
侯磊 :我一直在讀社會學、城市學方面的書,也曾參加了一些談北京發展、城市規劃的會議,和做一點「北京學」方面的研究。看過很多世界上發展不成功的城市案例,比如底特律一直靠汽車製造業,由大量工人在工廠里勞動。但美國產業結構調整後,工人下崗,市中心荒廢,城市瀕於破產。
從社會的角度,希望這種變化變得更合理,更客觀。即任何事物的變化有它自己的規律,外界要給它好的引導,而並不是用強力來強制它,那樣容易違反客觀規律。而從個人感情上,我希望北京變得更典雅、更文明,更能像個天然冰箱一樣,保存著傳統文化中最優秀的一面。願每個人在北京,都能詩意的安居。
Q
你是一位「80後」作家,但寫的許多內容都是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為背景的北京故事,那個年代對於你來說更多的是童年時光,像《冰下的人》《積極分子》甚至是以更久遠的五、六十年代為背景。你在寫作中是如何打通這種時間差的?
侯磊:我只見到過筆下這些人年老的時候,憑此來想像他們年輕的時候。比如,我見過八十歲的「駱駝祥子」,便嘗試著寫他二十歲的樣子。人物形象是從生活中找的,故事是按照社會和文學的邏輯編的。
不開玩笑,街坊里真有一位當年的「駱駝祥子」,我小時候他就八十歲了。解放前拉洋車,解放後蹬三輪,非常窮,娶不起媳婦。街道就給他「分配」了一位,比他小好多歲,有嚴重類風濕關節炎。那老太太雙手跟雞爪子一樣,拄著根棍兒去衚衕里上廁所。
《冰下的人》一書在寫作時,《青年文學》的主編張菁老師曾指點我說,要寫出生活細節的質感,從而真實地進入到生活內部。這對讓我受益匪淺。
Q
城市文學、京味兒文學從曹雪芹、老舍、王朔發展到今天,經過時間的洗禮,不斷的成長和豐富,後一代的青年才俊也相繼在京城生根發芽,但在都市化高速發展的今天,你認為「京味兒文學」與現代性是否可以兼容?
侯磊:京味兒文學是「京語」文學。是如滬語文學、吳語文學、粵語文學般的幾大方言文學之一。因為和普通話近似,傳播得更廣泛。
「京味兒」是不受時代限制的,它擅長講述北京的故事,也能寫任何題材內容的文章。我寫各種稿件,會使用一定北京話的辭彙和語序、語法等。還會看清朝末期日本人編的北京官話教材,是清末的北京話,但還結合了日本人的情景,跨文化研究很有意思。
方言是我們的母語。我們都是先學會母語,再學會普通話的。我非常喜歡廣東對本土文化的固守。我希望北京人能有這種精神,北京文化也能這樣傳承下去該多好啊。
同樣,北京不僅是和蘇州、揚州、杭州並列的古城,還是和紐約、倫敦、巴黎並列的國際都市。紐約不過四百年歷史,但對紐約的研究和挖掘遠比北京要好得多。我希望寫北京能有更廣的、更國際的視野,畢竟我是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輕人。
Q
京派文學是否對你的寫作產生過影響呢?
侯磊:一點兒也不希望受到京派的影響。齊白石說過:「似我者死,學我者生。」功夫在詩外嘛,如果學了京派文章,就寫不出京派的味兒了。京派是古城的生活氣質培養的我,而不是來自於文本。
Q
哪些文學風格和作家對你產生過影響呢?
侯磊:古代文學和部分外國文學對我影響較大,現代作家則很少,不能跟前輩寫得一樣,要不就不叫創作了。從純粹的欣賞上,我喜歡魯迅、老舍、汪曾祺等。但托爾斯泰、赫拉巴爾、梭羅、蘇珊·桑塔格等,以及古文、古詩詞、大鼓詞對我的影響更大。
我喜歡現代派文學,也喜歡先鋒藝術,但這些是不能學的。就像馬爾克斯把小說寫出「跑著跑著飛起來」的感覺。而我們把自己的小說寫「飛起來」就行,而不是去模仿馬爾克斯。
02
我學崑曲全靠死記硬背
Q
你曾隨張衛東先生學習崑曲、詩詞吟誦等,這段經歷對你有什麼影響?在寫作中,這些訓練與積累是否也會與文學相互促進?
侯磊 :我有幸遇到崑曲老師張衛東先生,他是位教育家,教導我讀《孝經》《大學》《中庸》《論語》《道德經》。我跟著他念了這五本古書,也寫過《唐詩中的大唐》《宋詞中的大宋》(感謝這兩本書的編輯王聰老師)《三生有性》等幾本傳統文化的書。
唐詩宋詞不是古代的學問,而是古人的生活方式。我們按照古人的方式過精神生活,生活中穿現代衣服,但在心裡穿著長衫。用電腦寫作,就當是用毛筆寫文言的狀態來寫。
《唐詩中的大唐》
侯磊 著
安徽人民出版社
2013年6月
Q
崑曲之於你最大的魅力是什麼?
侯磊:崑曲對我來說,是金聲玉振始於喉舌,是黃鐘大呂,氣吞山河的藝術。但我學曲子很笨,用死記硬背的方式,是一句一句被張衛東老師喂出來的,用「乾嚎」的方式學下來。好幾年都找不到調,有一天忽然算算,能唱十幾齣了。
作為曲友,一般行當都能唱一點,最喜歡老生和花臉,唱《望鄉》中的蘇武、《刀會》中的關公、《夜奔》中的林沖、《山門》中的魯智深等。我們看關漢卿的《刀會》,八百年前的戲拿起來改幾個字就直接唱,這是中華文明活態的承傳,正是吟誦詩詞、唱戲曲讓古代文學從典籍中活了過來。
現在《遊園驚夢》人人都會,但關公、魯智深唱得好的不多了。
Q
中國戲曲與中國古代小說有割不斷的血緣關係。比如說《西廂記》也可視為「曲本小說」,你既愛好戲曲,自己也寫小說,對這兩者在語言藝術上的淵源和變遷是否有一些獨特的體會?
侯磊:文學是門藝術,每當我覺得普通話表現力不夠時,都會從文言、古代戲曲、鼓詞和北京話中摞葉子。我寫稿子會這樣寫:「這件事端的是……」,「端的是」是明清戲曲中的常用詞。
侯磊唱《遊園驚夢》,由崑曲家張衛東先生擫笛
03
我的寫作計劃已經排到120歲
Q
除了東方美學對你的哺育,西方文化中的哪些部分也影響過你?
侯磊:西方沒有我們散文的概念,而是叫隨筆(essay),與明清小品文不是一個思路。
我喜歡看外國哲學家、文化人類學家寫的文學隨筆。比如本雅明、薩義德、羅蘭·巴特等。特喜歡蘇珊·桑塔格,她有篇叫《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前蘇聯時期一位想當作家的醫生一生的寫作故事,每一句與每一句,每一段與每一段都有嚴密的邏輯,不像我們的文章,內容貼邊兒就算,起個小標題都能裝進去。
再有是西蒙·波伏娃,她有本薄薄的寫薩德的小書叫《要燒掉薩德嗎?》,展現出非常系統的心理學基礎,這類的書我都很喜歡。
Q
你也寫過不少詩,相比於小說、散文的表達,寫詩之於你的特別之處在哪?
侯磊:詩是最純的文學,是語言的舞蹈。我高中時就開始寫詩。我真的太愛詩歌了。今年下半年差不多能出本詩集,叫《白鵝的羽毛》。這是我寫了十幾年詩以後的第一本詩集,我為此高興了很久呢。
詩是英雄史詩的殘餘,是古希臘悲劇的延續,是詩讓生活狂熱起來而不是一攤絕望的死水。當代有位女詩人戴濰娜的詩我很喜歡,她有句詩是:「你說,我們的人生什麼都不缺,就缺一場轟轟烈烈的悲劇。」
Q
你現在就讀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創造性寫作專業,如今關於創意類寫作的課程也很多,你覺得這個專業對於你的寫作有哪些方面的促進?在你看來,寫作能力能否被學習或訓練?
侯磊:寫作中,語言、技術、結構等是可以學習的,而思想、靈感、創意等,是無法學習的。寫作訓練可以把你培養成一位合格的寫作者,是否寫的優秀,還是要看文學以外的東西。
現在「80後」「90後」的青年作家,很多都缺少社會閱歷,大家的生活都有趨同性,現在在超市買東西,在餐廳吃飯,美國人也這樣買東西吃飯。那麼還寫什麼?但我想,作家能寫得還很多,文學還有很大的發展。故事和講故事的方式是用不完的,關鍵看作者的才華了。
Q
你現在的寫作狀態是怎樣的?未來還有哪些寫作或出版計劃?
侯磊:大約在今年六七月份時,我會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一本《聲色野記》,講老北京的市井逸聞、野史雜論等各種聲色生活;同時我在《青年文學》雜誌上連載《北京煙樹》,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有一個即將出版的是《燕都怪談》,這本書是講北京文化里的神鬼文化。
這三本都是非虛構的隨筆集,是我的《舊京非虛構三部曲》。寫完這三本,我會繼續好好寫小說,寫寫我的家族史,也會寫寫當下城市人中,特別是女性、孩子和老人的心理狀態和精神世界。
現在集中寫作的時候,每天早中晚分成三個時間段,寫一個或兩個時間段。而我的寫作計劃已經排到120歲了,真擔心,怕這輩子寫不完(笑)。
■《深港書評》
人物側記
年輕的「老北京」
文 | 羅婉
了解侯磊的人,都知道他生在衚衕,長在衚衕,從沒住過樓房。有四合院情結的人會羨慕不已,而習慣了都市便利的朋友恐怕會問「為什麼不把平房賣了,搬到郊區住樓房?」
固然,「臟、冷、小、冬天燒蜂窩煤、沒廁所」是許多人對於四合院的印象。這時,侯磊就會打開家裡那間用過道改造升級成的水房,笑笑說:「夏天太陽能洗澡,冬天出去泡澡堂子。」然後,他還會不厭其煩地給對方講起關於澡堂的故事。
在《北京煙樹》中,侯磊這麼形容自家,「家住在北新橋附近,這裡曾是龍虎之地,有王府宅門,也有下九流貧民窟。」曾經的獨門獨院經過分家和子孫繁衍,現在擠滿了七八間房。
地理上雖方便,但空間上難免局促。侯磊收藏了不少民國時的精裝書和雜誌,甚至還有清代的古籍。但因為地方小,都只好封在塑封袋裡,再裝進幾個大塑料箱子里摞起來,想看時只能翻江倒海地找。如何在狹小的空間里詩意地安居,也一直是他思考的問題。
侯磊的書房「貓尾書屋」
「祖宅難捨啊,要是賣了,心理上不大接受。」在侯磊看來,很多北京人生活在四合院里,有鄰里為伴,有花鳥相隨,內心世界會比較豐富。對於四合院的居落來說,衚衕就是公共的生活空間,屬於傳統社區的概念。
在《北京煙樹》中,他這樣寫道:沒有誰像北京人這般留戀自己的家園,不論徜徉於整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還是在蝸居里苦中作樂。
屋頂上的四合院光景
和侯磊說話,你會發現他的腔調有點老年間的京味兒。他說這與他和奶奶一起生活不無關係。而讀侯磊筆下老北京的故事,你會訝異於他對小時候的記憶是如此深刻,即使是自己未經歷過的年代,他也能通過資料與影像真切地還原,正如他在不認字時,就愛上了聽相聲和評書一樣。
或許就是這樣的成長環境與家庭,讓侯磊對古代的東西「欲罷不能」。很多朋友都說他像是從古代穿越回來的人——唱戲、練武術、收藏舊書、看線裝書、陪老輩人聊天。
有時候侯磊甚至會按照老一套的方式,過點傳統節日,擺個供桌,供上果品。與朋友們一起找個小院,或在郊外找個農家院,每人帶一道拿手菜來一起吃。大家一起畫一幅畫,每人畫上幾筆,最後請高手渲染一番。
聚會的時候,下午唱崑曲,飯後唱八角鼓(北京的一種曲藝),晚上月亮出來,聽琴家彈彈古琴。「最喜歡逛的地方是古城,喜歡到古代的場域中,那樣會找到靈感。」聽著侯磊的描述,你眼前彷彿浮現出一個扛著相機、滿處閑逛的孩子,像極了《冰下的人》中的十六子,對世界抱有巨大的好奇和探知。
在微信對話框里,侯磊傳來一張自己房間後窗的照片,澄碧的晴空下,瓦頂綠草青青,一條蓬鬆的大尾巴從房頂上耷拉下來,那是一隻經常在房頂睡覺的白色大肥貓。
貓尾和一盤盤的鴿子
侯磊說,他經常探過身子去悄悄摸它尾巴,也曾想過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叫「貓尾書屋」。天氣好的時候,他就會到房頂坐坐,白天看飛來的一盤盤的鴿子,聽嚶嚶的鴿哨聲,晚上看月亮。
編 輯 | 鄧曉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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