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人的運河兄弟情——讀徐則臣《耶路撒冷》
文|袁復生
有幾年沒讀徐則臣的小說了。這次讀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經常在機場與高鐵書店看到,想不到一個純文學作家也進了機場書櫃,書名《耶路撒冷》也挺特別,也許是店主看到了《耶路撒冷三千年》暢銷,被誤導了。
從最早讀他的《跑步穿過中關村》開始,他的小說都有一個辦假證的角色,這一次也是。我理解這是他作為最被學術界重視的1970年代學院派作家的一種反叛,所謂身在燕園心在江湖。
十年前,我在寫《跑步穿過中關村》的書評時這麼理解辦假證的人物設定——這卻是和「知識改變命運」所相悖的敘事,在小說《啊,北京》中的假證販子邊紅旗,之前是蘇北的一位中學語文老師;《跑步穿過中關村》中的前假證販子,後從事盜版碟販賣的敦煌(請注意這個名字),也是一個專科生。和之前的「北漂」和「底層敘事」不同,這些人有一定的文化素養和自我意識,但他們的知識,在北京謀生中基本毫無作用,知識絲毫改變不了他們的命運,知識只在造假在貶值。與知識相關的卑微人生,只要進一次局子,往往要傾其所有積累,才能將自己贖出來。在自由面前,之前所有的艱辛、屈辱和計較都失去了重量。我是這樣理解的:對於這些底層的人物而言,最重要也最容易失去的,就是他們的自由。
不過這次在《耶路撒冷》中,我又看到了一些新的變化,辦假證的人物易長安,也開始成熟了,他們比10年前,更有力量感了,不僅技術純熟,業務也更賺錢了。同樣,知識分子初平陽也變得更有力量感,雖然還是博士,在校園,但博士成為大眾媒體的專欄作家之後,對社會的影響變大了。這是從青年到中年的過渡,也顯示了作家本身的境遇與心態的變化。在青年時期的《跑步穿過中關村》那裡,我們似乎能看到在名校求學的碩士、博士,與自己辦假證的的發小,是一體兩面的人生:或者在知識生存鏈條上苦修,或者乾脆對知識營生豎出中指,但知識與現實生活的脫節錯位,以至於對知識人帶來的焦慮與不適,卻是最明顯的。到了《耶路撒冷》,這種緊張的對峙,似乎變得緩和了很多,最明顯的是,人物之間的性生活也增多了,性苦悶變少了。我想,這應該也是一個時代的變遷的真實狀態,雖然現在房奴之類依然緊緊套牢了大家,像《北京女子生活圖鑑》這種販賣焦慮與江湖險惡的影片,依然能引起巨大的共鳴,但更多的生活選擇已經擺開在年輕人面前,大家可以更從容一點。從容,也能夠幫助作者去思考更深層次的問題,從這點來說,《耶路撒冷》也是一種進化。
拓深表達對象的基本方式,是對運河旁邊小鎮花街的歷史溯源,對人生成長的一種溯源。
《耶路撒冷》的故事驅動是社會學博士初平陽要回老家賣掉自己在運河邊的老宅。從老宅開始,遇到了從小鎮走出去的秦福小、易長安、楊傑,三個男生與一個女生的故事。還有初平陽出走又歸來的前女友,住進了精神病院的前同事,擔任小鎮公務員的前同事前妻等。
《耶路撒冷》的語言與結構都十分用心,經典的創新套路很是嫻熟,讀到100-200頁的時候,感覺語言節奏控制得最好。
如同書名所述,耶路撒冷來源於一個破敗的斜教堂,一個中國古運河旁邊的小鎮,一本殘本的聖經,一個傳奇的傳教士,一個做過妓女卻篤信上帝的老奶奶……這些因素虛構出了一個時下頗為流行的信仰故事。做妓女的老奶奶秦環,是這個傳奇的高潮部分,這種安排奇怪,卻也不突兀,老奶奶早年受人欺凌,只有上帝接納了她,因為傳教士口述的理念超越了這個小鎮的認知水準,她的身份變得不重要,心靈顯得更重要。老奶奶一生都在守護斜教堂,尤其是在她的晚年,當地政府想拆掉斜教堂,騰出空間給當地傳說中的名妓紀念館的時候。因為,這裡有她的耶路撒冷,她還找了木匠,給教堂雕刻了一個耶穌像,不過這個像也中國小鎮化了——被穿上了解放鞋。最後,老奶奶為守護腳穿解放鞋的花街耶穌塑像而倒斃在雨夜。
這是一次不為了利益,而是為了心靈的死亡。
這本書的另一種死亡,並不是因為精神生活,而是因為精神疾病。
在運河中游泳比賽的孩子,妓女老奶奶的孫子,景天賜被一道從天而落的閃電嚇懵逼了,成了一個精神病人,最終用朋友楊傑出的禮物——一把醫院淘汰的手術刀割腕而早夭。沒有成功「到世界去」的早夭者,使得他少年時代所有的花街好友都心存贖罪之念,都覺得有自己的因素造成了景天賜的死。這些救贖之心到花街的旅遊開發之際,再一次交匯起來,回歸或者遠離,都促使著讀者們跟隨著這些少年朋友們去體驗去感同身受去共鳴自己與故鄉之間的距離與情感,尋找一種可能性。
這種贖罪之心,也是一種堅守之心,他們在故鄉能夠找到了一個密碼,與世界進行溝通的橋樑,就是這個教堂以及教堂中進進出出的靈魂。這是他們的耶路撒冷。最終,成功地「到世界去」的三兄弟,湊錢成立了一個基金會,作為維護修繕教堂的費用,用他們從世界上掙回來的金錢與資源,進行一次心靈碉堡的重建。
我特別在意的一點是,徐則臣寫了三個不同層面的精神病人:景天賜、銅錢、呂冬。這種自覺的意識很有價值,在每一個鄉鎮,都有不少這類猶如遊魂的人們,他們之中,有一些人是意外的早夭,如景天賜。當然,還有精神超前的人,孤獨造成了他們的瘋癲,比如呂冬。銅錢則是一種精神的殘疾,但他依然有自己的獨特的視角所在。在許多農村或者小鎮,這幾類精神病人,都是常見的,他們從另一個方向不斷在提醒著我們這些「正常人」——不管在什麼樣的一種環境與身份之下,精神生活始終存在於我們的現實之中。小說家對他們的書寫與呈現,也構成了一種啟迪:我們對於故鄉與鄉鎮的思考,不能只停留在風物特產美食與大同小異的濃郁鄉情親情,應該儘可能深入靈魂,思考個體的獨特性與精神世界的質感。
※橘子花後,有一位隱士叫「陳先生」
※五銖錢與武俠夢,舅舅們在天上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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