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又美又乾淨的姑娘，願你能活成妙玉的樣子

文 | 百合 · 主播 | 素年錦時

十點讀書籤約作者

從前讀《紅樓夢》看妙玉，只覺得她矯情，寂寞，冷傲，口不對心， 如今再看，忽然就多了一層欣賞。

第四十九回，大觀園天降瑞雪，寶玉早起出門，一個人走走停停。落入他眼帘的，除了遠處的青松翠竹隱隱，天地之間唯餘一片晶瑩透亮，他自我感覺就像是 「裝在一個玻璃盒內一般」。他身處的世界，是那麼完整、明凈、精緻、清冽。

當他轉過山腳，一陣寒香忽然撲鼻而來。回頭仰望，漫天飛雪中，只見有十幾株梅花，紅如胭脂，燦如雲霞，一齊開得沉默絢爛。

原文這樣寫：「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里」的梅花在開放。

特特嵌入「妙玉門前」四字，足見作者匠心與苦心。

這種讚美和隱喻只可意會，彷彿在說，門裡的姑娘門外的花，一樣冷艷高潔，也一樣熱烈寂寞。

紅樓夢每一次重要的聚會場合，曹公都會想方設法幫離群索居的妙玉刷下存在感。中秋賈府團圓，她會悄然一人獨自出庵賞月；寶玉生日，她有一張粉箋生日帖子出現；而這一次，接下來的蘆雪庵聯詩，她的梅花將會成為吟詠對象。她不在江湖，但江湖從未忘記她。

曹公對妙玉，不可謂不偏愛。

雪落無聲，梅花掩映，居高臨下，暗香浮動。這一刻的櫳翠庵，儼然是一座小小的仙居。

其實，「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的櫳翠庵主人妙玉，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女同學。

人還未出場，讀者們就從林之孝家的口中得知，她出身貴族，是帶髮修行——敲黑板劃重點：這表示塵緣未斷，可以隨時還俗。她父母雙亡，去歲跟了師傅來金陵精進。

今年師傅圓寂了，死前明令不讓她扶靈回鄉，如此囑咐：「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

以上為官方版本，但對她知根知底的邢岫煙，透露給寶玉的真相則是：「聞得她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裡來。」至於來龍去脈倒沒有細說。

後四十回遺失，這個謎底沒有機會揭開，但也看出妙玉攤上的事兒應該不小，否則不會在原籍無法立足。熟讀紅樓便知，佛門中人出於生存所迫，也需要結交奉承權貴階層，在「不合時宜，為權勢不容」背後，是一個耿直girl不向現實妥協而遭報復的慘痛經歷。

所以，所謂的為觀音遺迹貝葉遺文而來都是避難的幌子，而神算師傅留遺言讓她滯留此地，不過是出於保護她的考慮。

恰逢元妃省親，賈府要建省親別墅，本來在西門外的牟尼院棲身的妙玉，就這樣機緣巧合進駐了大觀園的櫳翠庵。

回頭之路早已被切斷，還俗變得遙遙無期，她借修行之名在這裡靜靜蟄伏，等待命運出現轉機，彷彿被拋在地球上回不去的外星小孩。

無親無故一人漂泊，寂寞當然寂寞，妙玉人雖清冷，可是翻遍全書，從未見她顧影自憐， 找不到半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衰樣兒。相反，她身上有一股能把日子過好的狠勁兒。

她安於一隅，把個原本像收容所一樣的櫳翠庵，拾掇成了一個小而美的文藝會館，閑時自娛自樂培養雅趣，偶爾興起，款待自己喜歡的人們。

妙玉擅園藝，是個不折不扣的綠手指。打理起花木來，手藝不輸園丁婆子。賈母一進櫳翠庵小院，首贊就給了妙玉養的蔥蘢花木：「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畢竟，貴族小姐的審美在那兒擺著呢。

李紈看到櫳翠庵的梅花，眼熱到想折一枝來插瓶，叫寶玉去討一枝，妙玉挑了枝姿態極美的給他：「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大家讚賞不已。

她還深諳茶道。賈母特意管她討好茶喝，她手捧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小茶盤，內放成窯五彩小蓋鍾，奉上香茶一盞，賈母很挑剔，說：「我不喝六安茶。」 妙玉馬上介面：「知道，這是老君眉。」

六安茶性偏涼味微苦，適於清熱排毒，年老體虛者不宜多喝，妙玉懂茶，於是改奉茶性更溫和的老君眉。賈母又問茶用什麼水？妙玉說是舊年雨水，賈母方吃了半盞。有問有答，都是行家呀。

至於她請黛玉寶釵寶玉三個人吃的梯己茶，規格就更高了。拿出來的茶杯連名字都稀奇，字兒一般人都不會念，什麼「點犀喬（音）」「般（音）瓟斝」 ，全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寶玉見自己用的是綠玉斗不服氣，她如此回嗆：「這樣的東西你家找得出一個來么？ 」

黛玉問了下泡茶水是不是雨水，也遭妙玉diss為 「大俗人」，說：「這是五年前我在蟠香寺住著時梅花上收的雪水，雨水哪能有這口感？」

歪下樓，推一推時間表就跪了。五年前收的雪，一年前來的金陵，尋常人出遠門帶足金銀細軟就好，誰會千里迢迢帶一瓮沉甸甸的雪水？嗯，看來是真愛。

「心心在一藝，其藝必工」，真不是黛玉俗，也就只有她，舌尖上才能品出雨水和雪水的不同，這和金庸小說里小龍女被困絕情谷內多年，練就在蜜蜂翅膀上刻字絕技樣，需要足夠的專註和投入。

驀地想起一首歌正配妙玉：「衷心訴了春過半，平生光影短。兒女情長愁摩愁，不如茶相伴」。

除了懂花道和茶道，妙玉還是一位現成的詩仙。荊釵布裙卻端雅有才的邢岫煙，便是她的關門弟子。

中秋之夜，湘黛聯詩聯到「冷月葬花魂」時，正在獨自賞月的她從暗中走出制止，說「太悲涼」了。邀請這二位去她的庵中喝茶，自己則一氣呵成續了半首，一舉扭轉了前半首的傷感消極，「振林千樹鳥，啼谷一聲猿」聲勢英氣，「有興悲何繼，無愁意豈煩」豁達瀟洒，根本不像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在妙玉眼裡，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除了這兩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生命里可依賴的親人們都已離去，在大悲大慟之後，妙玉似乎參透了人生的虛無。

羅曼羅蘭說：「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儘管龕焰猶青，爐香未燼，不知道這樣的余路還要走多久，但這位文藝女生卻不曾辜負在這兒的每一天，「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寫詩養花賞月喝茶她樣樣不錯過。不頹不喪，不疾不徐，找得到自己的節奏，從容擺弄生活而不是被後者牽著鼻子走。

不是人人都有這樣與自己和諧相處的靜氣。「專精而不自閉，開放而有所守」，妙玉的活法，給單身女生們提供了一種優質樣板：一個人，也要把日子過成詩。

其實妙玉的性格並不悅人。她的潔癖為很多讀者詬病：嫌棄劉姥姥，連後者用過的杯子都要丟出去；不歡迎閑人來櫳翠庵，人走後她還要拿水洗地，而送水的小廝還不能進門，把水放在山門牆根下就好。出家人應慈悲為懷，但她好惡從不假辭色。

她也從不自認是佛門中人，同黛玉湘雲論詩時說，寫詩不能一味搜奇撿怪，以免「失了咱們的閨閣面目」， 分明當自己是還個金尊玉貴的閨中小姐。

而大觀園裡的主子們，也沒人拿出家人的標準苛責她，反而對她的小姐脾氣公主病極盡欣賞包容。

喝梯己茶，她嗆了寶玉嗆黛玉，但是這二位並沒翻臉記仇，還千方百計體恤維護她。

寶玉去討梅花，黛玉特意交代不要人跟著；她送了寶玉一張署名「檻外人」的生日拜帖，岫煙批評妙玉放誕詭癖，寶玉替她辯解說 「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 ，不能用普通人標準要求。

第四十一回，賈母帶一眾人來庵里參觀，「離去時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一回身把門閉了。」這個動作有點失禮，但賈母也沒覺得被冒犯而慍怒。

就連寶玉親媽，以正統著稱的王夫人，也對妙玉格外客氣。大觀園裡的其她小尼姑是買來的，只有妙玉是請來的。

當從林之孝家的口中聽說妙玉時，王夫人不等把話說完便急切地讓把她立即接來。聽說妙玉不給面兒，理由是:「侯門公府，必以勢壓人，我再不去的。」時，王夫人馬上表態：「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她何妨。」讓「書啟相公」捉筆，又遣人備車轎去接，鄭重其事。

只有李紈說討厭她為人，但頂多是不理，不會為難。

只能說，這一次她來對了地方。沒有人嫌她「不合時宜」而不見容，也輪不到婆子們給她下蛆：「那丫頭仗著自己長得好點，萬人不放在眼裡。」她的家底財力也讓她無欲則剛，不用像馬道婆那樣進府里四處化緣撈錢，仰人鼻息。

對妙玉這樣的人來講，櫳翠庵就是她的宜居寶地。

我們都知道，妙玉的結局並不好。前八十回「雲空未必空」，後四十回「欲潔何曾潔」：她沒能躲開厄運的糾纏，最後是「風塵骯髒違心愿」，「無瑕白玉遭泥陷」。

但她的活法，卻值得當下在多元化社會裡躊躇糾結的我們借鑒。

一個既好看又有才華，既清醒又不願向世俗妥協的女生，最好能活成妙玉的樣子，否則就乖乖滾去跟現實握手言和。

現實面前，才貌出眾會讓她們早早成為焦點，但個性卻會成為傷人傷己的雙刃劍。要麼成了憤青，與周圍格格不入；要麼被修理，有苦難言。

身負驕人才華，被不合群的個性拖累，實在是暴殄天物，但一味勸她們迎合改變，說不定是在削足適履。

如果把人比作植物，環境比作土壤，有一些姑娘，天生就不屬於溫室或苗圃，更無法像《病梅館記》里那樣，被修剪捆綁得「以曲為美」。她們的資質與個性，更適合去青山綠水間做一朵空谷幽蘭。

有個高人說過，人立於世，可以倚借的東西不外三種：產品、服務、資源。有其一即可，不必事事求全。

另闢蹊徑，避開人際關係內耗，投入到自己所真正熱愛的事情上來。誰說一定要長袖善舞八面玲瓏才能吃得開？有一些需要專註性或藝術性的工作，更適合單打獨鬥。

不用隨大流，腳下也是路。

如果確定自己才華夠 ，不妨勇敢出走。

全神貫注做自己熱愛的事情，當從中得到了快樂和價值，寂寞便不再熬人，成為美妙的獨處。即便看到別人倚借大平台所得到的便利風光，也可以心態平和，因為「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

內心篤定，不用左右搖擺患得患失，人自然氣色好看，姿態從容，眼神犀利而寧靜。即使苦點累點，內心也覺得值。就像妙玉，即便車馬勞頓北上，也不以隨身攜帶的那一瓮梅花雪為負累。

找到自己的圈層，交友在質不在量，交往的都是自己喜歡的人，無關利益，只關本心。人與人之間簡單純粹，明目清心，市儈的規則已經夠不著你的空間。

又美又乾淨的姑娘，像妙玉那樣活著，說難其實也不難。關鍵是，你能不能不辜負上天給你的才華，和你來時路上所經歷的那些風霜雪雨，找到自己心中的「櫳翠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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