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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之死/沈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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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第571期)

如血的殘陽勾勒出嵇康最後的背影,宛如一頁剪紙,《廣陵散》在嵇康的指下流淌,那種專註彷彿不是去赴死。我肯定,那是一個秋天,一個枝枯葉敗的深秋。

嵇康應該死在秋天,秋風雖然蕭瑟,但未必秋雨連綿。無雨的秋便多了一分爽潔,少了一分凄涼;多了一份壯美,而少了一份頹殘。但秋是寂寞的,嵇康之寂寞猶如這秋,寂寞得無人可以理解,也就無人可被理解。寂寞的嵇康在蕭殺的秋風中赴死,給寂寞的秋天增添了悲壯卻是孤獨的色彩。刑場上那微紅殘綠的楓葉,彷彿是在等待嵇康的血去染。

面對人生最後的時刻,嵇康依然是「未嘗見其有喜慍之色。(孫盛,《魏氏春秋》)」,生死置外,《廣陵散》才是此刻的唯一。也許赴死就是嵇康的願望,死就是徹底的不合作。司馬昭和嵇康都心知肚明。嵇康自己說「治世之音安以樂,亡國之音哀以思。」《廣陵散》無論是對司馬昭,還是對嵇康而言,都是哀樂。

嵇康死的從容猶如秋來臨的從容,如果不是三千多太學生的請願,嵇康就死得太平靜了,死得太寂寞了,除了相伴的呂安,況且呂安臨死還是顯得有點窩囊。太學生高估了嵇康,也高看了司馬,司馬昭沒有你們想像那樣惜才和大度,那三千學生害了嵇康,把嵇康送上一條絕路,也把司馬昭逼上一條絕路。絕路,便是無可回頭的路,雖然嵇康並不見得視死如歸,但很從容,從容是嵇康一貫的做派,那不是選擇,那是本性的使然。

秋日夕陽的絢爛給嵇康孑然的形影籠上耀眼的光環,環顧了一下四周,看見了鍾會,嵇康這會兒沒說「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但鍾會卻真得是「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對手的訣別,在嵇康看來,彷彿是揖手離去;而在鍾會看來,對手是如此的不堪一擊。殺你的不是司馬昭,而是你自己。嵇康並無冷暖地看著鍾會,鍾會依舊「肥馬綢緞」,嵇康看出鍾會流露出那一瞬間的惻隱之色,一瞬間之後,嵇康從鍾會的臉上讀出含而不露的快意。四目相視,鄙視也許是互相的,但嵇康絕無後悔之意,而鍾會也絕無惋惜之悔。

嵇康沒看見山濤,嵇康相信,巨源不會帶著稽紹來見證這樣血腥的場面,嵇康也不願兒子一輩子記住這仇恨。巨源是個溫和而善良的人,「絕交」,世人並不知,嵇康與山濤的「交」是不會「絕」的。「絕交」那是有話要說的由頭,嵇康知道,山巨源更加明白。

人啊,像是一個圓,人與人的相交,彷彿是兩個圓的相疊,相疊得越多,相知越深,你我相疊多少,我不知道。但我現在知道,天下人,即便相疊再多,即便是兄弟,也有道不同,志不合的,就像呂安和呂巽。

嵇康,你就是一個糊塗蛋,呂安,呂巽,能一樣嗎?呂巽禽獸不如,你還「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地勸呂安撤訴,呂安還就聽了你的,這倒好,呂巽倒打一扒。呂安遭禍那是必然,殃及你嵇康也不意外,司馬早就想收拾你了。你不同流,超凡脫俗地去和阮籍喝酒清談也就罷了,你去招惹那司馬的寵臣鍾會幹嘛。

山巨源不在乎你那「絕交」,說絕交又能如何?你我能絕得了「交」嗎?你那「絕交書」不過是讓世人看看,你嵇康在世如何行事的。不願做官,淡泊處事;沉湎清談,遠離俗世,那是隱士。既隱,何必又那樣固執地分清辯濁,你那「清濁」之理於司馬氏之世全然不著邊。

先朝之臣,貴為皇親,司馬篡位曹魏,不肯就範那是氣節。曹魏於你而言,那是親情骨肉;司馬於你而言,那是亂臣賊子。可時過境遷,司馬執權已是定勢,於己可以不顧,然後人何必無辜受累。況且我薦你為官,也為天下蒼生計。你做官,總比蠅營狗苟者要好吧。你有你的原則,我有我的道理。

司馬是不肯納我上書之言而赦免於你的。人,雖然不能沒有自己,但古往今來毀於清高和矯情的能人賢士真不鮮見。可清高又能如何?江河依舊萬古流。真名士當為天下百姓著想,唉,罷了,罷了,你萬世流芳,我一念惡人。你放心還是不放心稽紹,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但我決不讓稽紹走你的老路,稽紹既託付與我,我便不能辜負於你,這就是讓你放心的道理所在。

我鍾會與你嵇康何仇之有?我倒是非常佩服你的才華,清談之玄在於各領彼此的心思,「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不過是答你那「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而已,並無惡意。其中的內涵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懂得,我敢斷言,後世人定會曲解你我的意思。他們不懂清談,不懂玄機,何以能解你我的機鋒所在?

司馬繼了曹魏的天下,曹魏繼了劉漢的天下,若說是亂臣賊子,曹魏不也是嗎?你是曹魏的後人,不職於司馬,那是天經地義,無可厚非,我非常地理解。如若你趨勢而動,我反倒有點看輕你了。

你我原本不識,是慕名尋去。本欲向你請教《四本論》。只見先生大樹下鍛煉,揚槌不輟,傍若無人,只好不果而欲歸。不期,先生頭也不抬,只聞爾聲,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果不其然,先生精妙,清談的玄機精在意會,我便應聲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既然先生不欲與我為伍,我也就不強求了。

先生似乎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鍾家與司馬家的淵源深長,司馬家既坐了江山,鍾家豈有不助而逆的道理?你我以學問立身,以玄理為長,如何不能撇開政見而學問相長?即便不容,也不必水火,文人各揚其長,各護其短那是俗人的習氣,你我雖是文人,但終究是俗人。但俗,不是惡,你我各為其主那是忠,至忠那是優秀的品質。交惡而欲致人於死地,那不是我鍾會的稟賦,你若為我也是如此吧。

此刻,我無言相向於你,殘陽如血,末路將近。司馬既不容你,那道理你是很明白的。

你肯定不會以為我落井下石,但後人不會這麼想。而後人怎麼想,不是我鍾會能左右的,估計千年之後,你是君子,而我是小人。

我不忍看你上路,我先走了,好在有山濤,你有山濤這樣忠厚的至交,是你嵇康的福分。

我看見你了,交惡而起殺心,我想你鍾會不會,你也沒那麼大的權利。文人若不相輕,那才是怪事,我知道,不是你不容我,而是司馬不容我。但是,有一點司馬肯定錯了,我嵇康沒有那麼大的號召力去起天下而倒司馬復曹魏,逝者如斯夫,歷史是不會倒著走的。

是你不忍還是不屑看我斷頭灑血,可惜了,玄論你少了一個對手,清談你少了一個對象,那是很可惜的。我看過你的《四本論》,高論中我贊成的有,搖頭的也有。你耐不住性子,你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之後再留片刻,我便停鍛息槌,邀坐高談,對席闊論。我本無拒人之心,你倒起了嫌隙,也許曹魏和司馬的仇恨鑄就了你我之間隔閡,沒辦法,也只能順其自然了。真應了那句「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陽光道和獨木橋都是有人走的,自覺的和不自覺的都有。

不要說什麼罪不至死,不要說什麼殃及池魚,世上人即便至親之人也是可以反目的,呂巽惡行,我勸呂安寬容,卻不料呂巽惡人先告狀,呂巽禽獸不如,我好歹不不辨,枉交一場。

「來吧」,《廣陵散》嘎然而止,嵇康把琴向空中拋去,扭頭看了呂安一眼,回頭看了看夕陽西下地平線上的晚霞,對久候的大刀平靜的說了一聲。

鮮紅的血拋灑向天,定格在金黃的天幕上,彷彿是朵朵綻放的花。

作者簡介

沈光金,筆名谷樹。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退休後開始文學寫作。多篇散文、隨筆見於報刊。長篇小說《匣中劍—南宋名臣張孝祥》出版於2016年九月。寫作的宗旨是「快樂生活,快樂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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