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也不少」——母親的故事
寫下這個題目的一剎那,我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或者是兩個問題:
中國十三億人口,可謂人口眾多。這人口眾多,究竟多在了誰?我們家姊妹六個,可謂家大人多。這人多,究竟多在哪個?
兩個問題,不言而喻,也無需回答。
然後,恰恰這後一個問題,困擾了我們家好一陣子,甚至於一度時期,成為了母親的糾結和心病。
六七十年代,國家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政策,在農村一家生三四個小孩是在正常不過的事啦,有五六個小孩的家庭也是屢見不鮮。如此這般,就陷入了「越窮越生,越生越窮」的怪圈。
從我懂事起,我們家已是姊妹六人,最大的十幾歲、最小的才幾歲的大家庭。這在「文革」期間的貧困農村,要想養活一家人,困難可想而知,單這大小人等的吃穿問題,如同整個國家的溫飽問題一樣,著實讓這個家庭的主人,我的父母親頭疼而犯難。
解決這一問題,無怪乎,出路只有兩條:要麼增收,要麼減人。那個時候,大集體,農業社,「一窮二白」,增收顯然如登天攬月,實屬不可能。那就是減人,人怎麼減?肯定不能把人給賣了或「怎麼了」,唯一的辦法,也是當時社會的唯一選擇:送人,把小孩送給無兒女或有能力生存的家庭撫養。這在我的老家是個無可厚非,且常見常有的事情。送小孩的謂之「送娃娃」,要小孩的謂之「抱娃娃」。
送誰?送給誰家?面對每天相依為命的六個兒女,最難過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最「熱心」的是我的姥爺和舅舅。送我等相對記事懂事的,父母不給,人家不要;送兩個妹妹的其中一個,父母心疼,人家不收。那就只能在三弟和四弟中選一個了。那時,三弟才五六歲,整天活蹦亂跳,玩的灰頭土臉,雖其貌不揚,但也活潑可愛。四弟出生不久,襁褓之中,體弱多病,雖不懂四六,但屬老生最末。
記得那時有段日子,好多人,尤其是左鄰右舍和親戚朋友,天天熱議著,關心著我們家小孩送人的事情。因為這對一個家庭來說,得確是個大事,就如同一個朝代、一個國家,為了民族和國家利益,要把皇親或重臣一生相許異域他國,而牽動上下,左右社稷。然而,其時,最傷心最無語的只有我的父母。他們表面上看似平靜,而且以這平靜的外表應對或逃避這殘酷的現實。說我的姥爺和舅舅「熱心」,並執意主張把我們姊妹六人中其中一個送給別的家庭,並非他們無情或狠心,他們只是心疼關心我的母親,看母親,看這個家,確實人多苦重,單這吃飯就是個問題,非把人折磨死不可。
任何抉擇都是煎熬和痛苦的。把誰送了?看老三人小機靈,不哭不鬧,那就決定送三兒吧!對此,父親只是默認,從沒說過一句乾脆痛快的話。母親卻是默默的抹著眼淚,成天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幹活一回家就喊大的,叫小的,生怕哪個不在了。送給誰家?哪裡、何人抱娃?從省城太原來村裡下放鍛煉的老常家,在太原選了一戶人家,老倆口,有工作,無兒女,家殷人好,是個不錯的去處。還有鄰村有個叫鄧家墕的村子,有個姓韓的一家,中年無子,急要小孩,知根知底,家雖不富有,人卻很實在,是個放心的家庭。最為迫切、最看好老三的是本村一位德高望重、參加過抗日戰爭,傷殘病退在村生活,一個叫程修道的老人家,他和父親一起在村裡任村幹部,對父親親如家人,對老三視如己出,老倆口生活無憂,膝下無子,就相中老三啦!
時間往往是最好的判官和最後的贏家。就在老三送人的事情平靜了三四個月之後,也就是這一年的深秋。大忙之後,定有閑事。太原方向來信了,要儘快把小孩送去,其交換的酬勞是三四袋白面和大米,外加一些雞蛋等農村稀缺的食物。面對捎書上門的客人,父親當即回絕:我們生的孩子我們養,不去啦!母親只一句話:把娃娃送人的事,咱做不出來!至於鄰村的韓家,等來看去,看沒什麼音訊,也就不在指望了。
其實,最不好面對的是熟人,就是那位傷殘軍人,我們叫「四忙」爺爺的程修道老人。整天和父親在大隊忙乎,就盼抱娃娃的事有個著落。老人家有的是時間,那就是天天在等。還時不時給老三送一些好吃的,老人家從內心喜歡上了老三。眼看快半年時間了,「四忙」爺爺實在等不及了,就問父親,要父親給一句實話。父親只說了一句:家裡沒一個人願意的。算是婉言謝絕了。「四忙」爺爺還不死心,就找機會到家裡問我母親,說:老呂都答應了,就看你的了。母親一邊抱著我家三弟,一邊說,你看這娃娃越長越大了,白天跟著我,晚上守著我,娘的心頭肉啊,四叔,你說忍心叫娃娃離開我這當娘的嗎?「四忙」爺爺是個明事理的人,從此再沒提這事。苦了的是我的父親母親,一年四季都在為一大家人的生計,勞作而奔波著;樂了的是我們姊妹六個,天天在一起,一個也沒少,誰也沒覺得生活有多苦,倒是度過了人生中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
平靜的生活總是相對的。就在我家姊妹中排行最小的四弟長到兩歲多的時候,這「送娃娃」的話題又重新提起,這次瞄著的不是老三,而是老四,這個在別人眼裡是「大年三十死兔子,有他不多,無他不少」的「多餘余」。為此,親戚主張,鄰居勸說,朋友支持。他們的意思只有一個:送人!日子總得過,別在受折磨。於是,有朋友從附近火車站介紹了一家鐵路工人,家境沒說的,就想抱養個男孩,將來還可以頂班。還有親戚從縣城看好了一戶人家,倆口子,縣城工作,衣食不愁,就缺個陪伴他們,繼承家業的孩子。還有不少試探的,打聽的,觀望的。看這勢頭,這下老四是保不住了。我們姊妹幾個整天擔心受怕著,私底下說好,誰要是第一個上門來抱老四,我們就和他拼啦!
生活中總會有一道道考題,有時悄然無聲的出現,有時驚天動地的到來。不管你是誰?也不管你能耐有多大?更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都得面對和解答。父親和母親對待這次「送娃娃」「事件」,表現的如此冷靜和堅決,是令我們姊妹六個一生都難忘而感動的,更令那些熱心善良的親戚朋友們,深深的理解和理解後的肅然起敬。說什麼也不把娃娃給人!父親的態度堅決而明朗,像一個外交官面對分裂國土的行徑,所聲明的「寸土不讓」一樣,淡定地說了一句「一個娃也不給」。聲音雖然小了點、輕了些,但擲地有聲。母親作為女人,顯得有些不管不顧,「誰家的娃娃想給人就給去吧,我生的孩子我親我養,一個都不能少」。母親的一句話,把多少人感動了,村裡不少人都在說,娘的孩子都是寶,有娘的孩子就是好!從此,把孩子送人的事,在我的家裡,乃至周圍,就悄無聲息地淡去了。
後來,沒給人的三弟,一直在父母的關心支持下,奮發讀書,順利考上了大學,成為村裡「文革」後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而今在省府工作,家和業興,人勤心善,事業有為,單位有位,上下滿意,內外叫好,生活陽光燦爛。沒給人的四弟,作為家裡最小,從小父母有些嬌寵,雖沒下功夫讀書,但心性敏智,處事地道,人生路上另劈它途,遠赴西北,參軍報國。後轉業省城,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幾換工作,步步為營,事事勤勉,不圖當官有多大,只為做事有多好。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每當我們在一起時,說起小時候險些送人的事,老三老四總是笑而無語。我想,他們或許是怕提及此事,心生傷感;或許是根本就沒把這當成一回事,反正送與不送,最終還是沒送。總之,人生路上的故事很多,有的如花朵盛開;有的如落葉翻飛。有的如雲煙過往;有的如驚雷擊地。無論是哪一種?都構成了人生的風景,都幻化成生命的圖騰,或記憶,或珍藏,或飄散,或遊走。這小時候給人的故事,一定是珍藏於三弟四弟的內心裡的。
歲月如梭,父母漸老;光陰似箭,兒女長大。我們姊妹六個,就是在父母的辛勞和庇護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雖沒有大紅大紫,但也沒有大起大落。都算沒辜負社會的培養,也沒辜負父母的希望。只是各奔前程,為事業奮鬥著;只是各有所為,為職責擔當著;只是各有所系,為理想追求著。因家業,因學業,因職業,我們姊妹六個,大都離開了生養我們的故鄉,鳥兒似的翅硬飛翔,散居四鄉,甚至獨在異鄉。但「為人只有一個家,那就是老家」;「一個也不能少,那就是親情」。這些道理,始終如塤如篪的縈繞在我們的耳旁,不斷地提醒著我們:走多遠,都別忘了回家的路;始終如切如磋的刻畫在我們的心上,不斷地警示著我們:走哪裡,都別忘了走正的道。
「一個不能少」,「一個都沒少」。母親的信念,母親的執守,延綿著母愛,護佑著親情。但願這兒時的夢,做的很久很久……
2018.5.16.於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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