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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訪談劉國欣:我想像渴愛之人萌動的愛意

訪談:「我想像渴愛之人萌動的愛意」

何平 劉國欣

何平:你是在南京大學讀的博士,你對南京這個城市有什麼印象?

劉國欣:你知道的,那首詩,我只喜歡開頭兩句:「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它是烏的。一個城市的顏色。不能用黑代替。也是一個城市的氣象和格局。每一個字都是一方天地。我喜歡「野」,喜歡「烏」,喜歡「斜」,也喜歡「雀」,這個城市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此。一首詩的前兩句,只有起承,沒有轉合,永遠都在創造中,不可馴化。我尤其喜歡烏的。我不知道小時候是不是如此。我覺得「烏」有一種高貴和野性的壯美,而一個城市屬於烏,它命定有一些劫數,卻也是既濟與未濟之間的流轉,不可以說不吉。南京和南京的人給我的感覺很沉潛,也許是我的導師給我這方面的印象最深,所以想到南京的時候,首先想到這是我導師所在的城,因了他,我才有了這份機緣。我喜歡這座城市。這樣說都讓我覺得有點自恥,喜歡的東西你難以描繪的,而如果厭惡,你可以找到一些更精準的詞。

何平:你喜歡到處漫遊,南京其實也就是你漫遊的路上停留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而已。這次去新疆你帶著我的命題作文去的。現在你交稿了,我也讀了,我能理解這樣的結果,這次寫作預先就註定了「局限的寫作」,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命題」,觀察對象也決定了寫作最後的呈現。

劉國欣:我承認你說得對。這也讓人覺得羞恥,不過已經盡量靠近自己的內在顯示了。

何平:其實,存在「身份」限度的你以這樣的結果在文本中「遊盪」也許恰恰是自然的,這個文本雖然有局限,但也恰恰是我們時代個人和地理相遇的私人樣本。相比較而言,你和故鄉之間的寫作自在得多。我最早讀到你的文字是寫你自己故鄉的。說老實話,我現在特別害怕作家說自己寫「故鄉」寫「鄉愁」,「故鄉」「鄉愁」在當下散文寫作中已經是被污染得特別嚴重的詞。從我讀到你的文字,你能寫的東西很多,可是還是給故鄉寫了那麼多文字,難道不寫就交代不過去嗎?

劉國欣:階層就是故鄉,也就是你所說的「被污染」層。我個人不喜歡聽到故鄉或鄉愁被污染了的說法。我的寫作就是這樣展開的,從我開始書寫文字以來,我寫我的村落,也寫世界這個大村落,我寫我的命運,也就是鄉村老鼠與烏鴉的命運,我寫我村莊的生與死。我的第一本書叫《沙漠邊的孩子》,市面上根本見不到,和我後來叫作《城客》的書一樣,在圖書館或犄角旮旯都找不到。世界上的很多人,開始是一個孩子,置身於一個深深的深深的沙漠,讀書識字之後,是一個客,置身於人群深深的沙漠。三千微塵觀世界,我的書寫,如同一粒沙粒,在自身深處,和我的命運共處。

故鄉是人起步的地方,也是人們首選拋棄的地方,不然就沒有「故」一說。故的未必是好的,但是相對熟悉的,帶過自己體溫的。為什麼覺得要不寫這樣交代過去呢?故鄉和鄉愁,你說「被污染」,市面上很多東西給人一種「被污染」的感覺,那只是第一印象,淺的、輕的,量不足。客觀地說,我喜歡這種「被污染」,一種不潔里你看見你的渴念,一種強烈的激情,讓你知道這不是你要的,你會對你所要的展開想像。我喜歡這種極致厭惡底下滾動的渴望。故鄉和鄉愁,讓你恐懼別人說,其實可能是因為你有你熱戀「故鄉」和「鄉愁」的方式。怎麼說呢?我喜歡那些看起來很俗氣的東西,包括你說的「被污染」的「故鄉」和「鄉愁」,那麼多人來污染,說明大都帶著一種渴念的,一種靈魂深處的抱團取暖,讓每個人都顯得哀矜,這種共同的守喪感製造的荒涼,是一種大悲憫。請原諒,我用語言表達得不精準。

何平:如你說,我說的「被污染」的故鄉和鄉愁,也許該用「製造故鄉」和「製造鄉愁」,這麼多人可以知道,本身就是讓人「哀矜」,就像喪事中的哭泣,有集體暗示,有做作表演,自然也有悲從中來,哀傷不已。從我和你有限的交流,你是有自己的「黑暗寫作」的,那些寫下的,不能見光,不能發表的,你還拚命寫,「寫」的意義在哪裡?你真的能夠感到「寫」的愉快嗎?

劉國欣:「寫」有意義嗎?我從來沒有進行過意義性書寫,當然,混日子和討生活寫的東西不算。如果我寫得不愉快我覺得那也不叫寫吧?那是生活的不自由。寫是一種內在自由的極限挑戰。

何平: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自己在寫自己想的東西?

劉國欣:我的寫作是我的夢幻,是我與想像之我的團聚。首先,我發現它們,選定,寫下,滿懷痛苦或滿懷興奮,寫下它就是佔有它,一切都在以團聚而不是以離別。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寫自己想的東西是在寫情書的時候。——我特別喜歡寫情書,沒有具體對象的時候我給自己寫情書。高中階段我替很多人寫過情書呢,我想像渴愛之人的萌動的愛意,我覺得世界的一切建立在這之上。不是簡單的那種兩性情慾。那時候我當然還不明白這些,我只是感覺到文字製造的一種渺茫渴念,呼喚團聚。

我從小是在鄉村生活的,人們不讀書很正常,人們覺得寫作的人,多少有點毛病。長時間看書和寫東西,人們就會覺得精神出了問題。我少年鄉下常見的一個景象就是廟戲時候總會來一個瘋子,我祖母會給他端了麵條去吃,但同時家裡和親朋就會以此展開對我的教育:「看,那個高考狀元,娶了縣長女兒,讀書讀瘋了,成親當天就抱著老婆要跳樓。」在我鄉間讀書首先並不是顏如玉與黃金屋,而是會瘋掉的。對於寫作,尤其忌諱。我父親十二歲作品上了報紙,祖母怕得很,走親訪友地要那些報紙,只為一個目的,怕別人把名字燒掉。我大學開始寫作的時候,祖母也老憂心忡忡,覺得我的名字要走進千家萬戶,這在她是無法想像的可怕之事。我祖母是最領略倉頡造字鬼夜哭的人,這是她在村落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生哲學。從這點來說,我的寫作倒像是宿命,我受了那麼多訓誡,卻偏偏愛上了讀寫。除了書寫,對於我,人生還能有什麼呢?雖然我沒有寫出什麼,但書寫讓我戰勝對自己的厭倦和對生活的恐懼。我需要這種陪伴。

何平:「物傷其類」,時刻抱有這種感念會傷害到世俗生活的,讓人不好好「過日子」。你的日常生活是怎麼樣的?也會像很多專業作家一樣要保持著一種持續的寫作狀態嗎?

劉國欣:二十四小時,分分秒秒,日常。對於讀寫我並沒有慣常的那種矯飾的痴迷,我寫下的東西常常會讓我重新確認我對生活的恥辱感,我之所以感覺恥辱,是因為心裡總是不安那些迴旋的文字在我心中製造的呻吟,但是,寫下就是一種面對,甚至是,抵抗(融合)。我並非以寫下它為恥,而是為自己厭惡地寫下一些東西但卻又重視這些東西為恥。

何平:你說「羞恥感」,我今天上課和學生講郁達夫的《沉淪》也說到「恥感」。當然,《沉淪》不是我很喜歡的小說。即使考慮到郁達夫寫《沉淪》還在青春期的尾巴上,但我對這種動不動就淌眼淚的東西喜歡不起來。我讓學生數了下《沉淪》中哭了幾次,他們說有九次或者十次,也太多了。還說「恥感」,你覺得文字能夠承擔你的「恥感」嗎?我覺得「恥感」是一個特別難的「文學」的領地。

劉國欣:文字承擔不了什麼,但文字是一種陪伴。你寫下的東西也會讓你羞恥,但可以照見你的羞恥。羞恥會殺掉一個人的。我覺得「恥感」和「鈍感」相對。生活讓我們有鈍感,但文字,相對誠實的文字,絕對的盡量靠近自己內在現實的文字,則會讓我們產生恥感。恥的感覺其實很難寫的,我們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對自己也不夠打開的,恥是一種內在迴響,寫下就是為無限接近這種迴響。一個人是要與自己的恥共處的,恥是一種內在衝突,持續的恥讓我們強迫自己接近內在的自己。書寫是一種內觀活動。

我說的恥是那種,你看見一個母親快要崩潰了,而小孩子在那裡不顧一切地吸血的恥,一種生存的恥;是那種偷個情的恥,不偷情的恥;是那種無論你做什麼你知道都會伴生一種恥感的恥,是一種無力感的恥。大到無辜生命的被迫害,小到嬰幼兒根本不顧一個女人是否勞累在那裡不斷吸食的恥,因為活著就是對他物的剝奪。我們知道一種均衡,有第一就有倒數第一,有選擇就有被放棄,而我的內心,感覺一直活在一種被棄置之中。我感激我生活中的很多東西,但是總會有那種來自自身深處的羞恥感,無論祝福還是不祝福,無論幸運還是不幸運,因為在無名之中,我們一直在共謀著侵犯和剝奪,進行著一種我們會默認的「殺戮」,很多人體會不了,而我確實感受到了這種羞恥,來自生活方方面面大大小小時時刻刻的羞恥。一種羞恥感會隨時與你伴生,而寫出來也讓人覺得有矯情之恥,一些東西你永遠在獨自體驗,寫作就是無限靠近這種羞恥的體驗。

何平:不只是「羞恥感」,很多東西是文字無法抵達的,你感覺到你可以捕捉了,文字呈現出來卻是詞不逮意,卻是輕飄的,甚至是矯揉造作的。散文的矯揉造作有時候可能並不是有意要這樣的。你平時都讀些什麼書?你覺得你的寫作和閱讀有關係嗎?

劉國欣:雜七雜八,最常讀的是《新華字典》。我所生活的村子沒有圖書館,以前沒有,現在更不會有。有書,少量的幾本。因此,我有借口說我自己的村莊沒有寫作者,我想成為一個寫作者。畢竟成為一個村莊作家是容易的,這太好糊弄了,沒有人攻擊一個村莊作家。我很開心如此說,我的寫作只是村落式寫作,自娛自樂,就像我在《西行筆錄》里寫到的一樣,我關注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村莊里的炊煙和寡婦,老鼠和烏鴉。我很高興我並不需要多麼認真地對待它們,但是我們共享一份不被過多關注的命運。這沒有那麼糟糕,真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事,不討喜卻可以自得其樂。我喜歡閱讀,甚於寫作。閱讀不是具體書本的閱,《新華字典》除外。有時我長久地看一戶人家的炊煙,聞春雨里梅花的味道,聽孤苦老婦在夜裡的呻吟,觸摸一個嬰幼兒的臉,都彷彿在翻閱一本書,我喜歡這種細細地靠近生活的感覺,像一個竊賊,一場偷情,你什麼都沒有得到,你又似乎全部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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