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之雖近，邈若山河：讀加繆《局外人》
凡人歌
東方之珠Ⅱ 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
李宗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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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曾經追憶過一段往事：學校里組織我們去參觀一個苦難展覽，我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我看到在一片真哭假哭的同學之間，有一位同學沒有一滴眼淚，眼睛裡流露出驚訝或者是困惑的神情。於是我向老師報告了這個不哭的同學，老師懲罰了他。
我想起來小時候在鄉下，誰家有葬禮，大家都擠破了頭去看。要看他家的兒孫誰哭得最大聲，於是葬禮成了一種表演。你要在世人眼中有哀毀之痛，哪怕乾嚎也獲得一片讚揚，「瞧這孫子，多孝順！」可是陶淵明說的也明白，「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這一場一場的葬禮演給誰看呢？
加繆說，在我們的社會裡，一個人在母親的葬禮上沒有哭，他就會有被判死刑的危險。所以默爾索因為過失殺了人，判他死刑的鏈條之始，是他在媽媽葬禮上沒有哭。
加繆是我喜歡的作家，我想我今天的思想基礎，除了源於傳統的儒道思想，就是法國的存在主義哲學了。薩特太正經，大部頭的《存在與虛無》深邃難懂。加繆好接近，抽著煙講著小故事，從希臘神話里拎出西西弗斯，把大道理講得明白澄澈。我初讀《局外人》是在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凌晨兩點，從書架上抽出《局外人》來，當時走在迷霧中，彷彿有人當頭棒呵，瞬時清明。
被人津津樂道的開篇第一句就是：「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連自己媽媽的死都不清楚的人，我們很輕易地就可以定性了，這是一個極端冷漠的人，對母親的死無動於衷。在參加媽媽葬禮的時候，默爾索饒有興緻地觀察了每個人的反應，大家彷彿都很悲傷，可是默爾索卻喝了咖啡抽了煙，在送葬的路上覺得太陽太烈了。葬禮結束之後他想到能上床睡上十二個小時而感到由衷地喜悅。
默爾索有一個女朋友瑪麗，瑪麗經常問他，你愛不愛我？是否願意和我結婚？默爾索的回答是，「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結不結婚都行。」默爾索和雷蒙交往，雷蒙問他願不願意做他的朋友，他說，「做不做都可以。」老闆給他機會讓他去巴黎發展，默爾索的回答是，「什麼樣的生活都差不多，這裡的生活並不使我厭煩。」他殺了人，法庭判決之後，法官問他是不是有話要說，他說，「沒有。」
你看啊，默爾索對母親的愛無動於衷，對情人的愛可有可無，對工作前途毫無熱情，對友情頗不在意，甚至對自己的生命也冷漠麻木。這樣的人不通人情，不懂規矩，沒出息，庸庸碌碌，渾渾噩噩，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加繆筆下的默爾索，在世人眼裡就是這麼一副模樣，最後法官高喊著，「以法蘭西的名義，砍下他的腦袋！」真是大快人心。
可是我看到了默爾索很多的「第一次」，他拒絕說謊，拒絕矯飾自己的感情，他有自由的意志，他是這個世界「最安靜的絕望者」。當他看到馬松一家開心的生活，他第一次真心想和瑪麗結婚；他在法庭上聽著塞萊斯特的證詞，第一次產生了想要去擁抱一個男人的想法；在臨刑前的滿天星光里，他第一次想起了媽媽。
他所有的不以為意，那種溫吞到想要人去揍他一頓的行為，背後只是他的反抗「理所當然的生活」，拒絕「約定俗成的規則」，他遲鈍到只願意等待內心深處的真實。加繆說他是一個英雄，他認清了這個世界的荒誕，他說，世人活了一千年，都是一個模樣。他說，人生在世，永遠也不該演戲作假。他說，我以前有理，現在有理，將來永遠有理。即使我死去，我仍然是幸福的。你們不能說我兩手空空，不能沒完沒了地評論我的靈魂，我是存在的，存在就意味著我有自我選擇的意志。旁人與我何關？
作品結尾寫道：「面對著這個充滿星空與默示的夜，第一次向這個冷漠的世界敞開了我的心扉。」冷漠的是世界，不是默爾索。默爾索熱愛生活，他可以從清晨初日到夜幕低垂都站在窗口看街道，看人來人往，看繁華滿世，看人聲鼎沸。這是他熱愛的人間，但是視之雖近，邈若山河。我不踏入一步，我冷眼沉默，我真實的以另外一種形式生活，命運選中了我，他人的命運軌跡對我又有什麼重要？
世人總是表裡不一，他們做的往往並非他們內心真正渴望的。他們都有一種群居意識，懼怕被疏離，害怕被排斥。他們奴從於一套社會規則，並極力把不遵從這種規則的人排斥出去。「既然連這個社會的基本法則都不承認，當然要從這個社會滾出去。」
魯迅說，猛獸都是獨行的，只有牛羊才成群。當所有生活的都成了表演，你袒露著真誠，你就是滿肚子的不合時宜。默爾索有意無意的要跳出這個世界的既定模式，保持和芸芸大眾的距離，完全遵照內心本性，做了一個冷眼旁觀、我行我素的局外人。
世界是荒誕的，日復一日，如同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永無止境的痛苦。但是人是有自由選擇的意志的，你不能說西西弗斯是不幸的，因為他在沉默的反抗中做了自我的選擇。薩特的存在主義注重人的自由意志，加繆也以「局外人」的故事講述了「荒誕—反抗」、「存在—自我選擇」的哲思。
蘇格拉底在臨終前說，分手的時候到了。我去死，你們去活，誰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默爾索在臨刑前，感受到了夜的清涼，汽笛長鳴，宣告著世人將開啟新的行程，他們要去的天地從此與我無關痛癢。可是你不能憐憫我，我是幸福的，過去如此，現在仍舊如此。
世人啊，你們是多在意和別人一樣這件事！命運選中了我，我就以自由的選擇去過自己的生活，支配我的從來不是外在的規則，而是我真實的感受。
最後，我用葉芝墓碑上的文字結束，「cast a cold eye,on life,on death,horseman ,pass by.」（冷眼觀生死，騎士且前行）
好文共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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