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管錐編》中的蜀地名物

《管錐編》中的蜀地名物

《管錐編》五卷,雖是文學筆記,亦是史地資料。早前初讀,只醉心於其信手拈來的中外名家,對其中汪洋富集的名物徵引並沒有深察。隨著閱讀興趣的增加和研究的加深,始覺其人物和名物徵引也是其筆記用以昭理或弘旨的一大特點,其手法一如兵家之調兵遣將,四海九州,歸於一紙;運筆呼來,收筆遣去,讀來每有紙上神遊的快感。

近年來,名物寫作已成隨筆散文寫作的重點。按「名物」所釋,故作者特重名目與物產。《管錐編》中所引蜀地名物,藏之於各卷各條,皆申錢鍾書先生談藝抒情和觀世用理之大義,以見先生用料選材之獨具手眼。承接我「錢鍾書與天府學人的交往」系列的餘緒,故對《管錐編》中的蜀地名目與物產稍加整理,並在「名物」之外,新增人物一科,以成獨立一章,以有補於治蜀地名物研究之厥遺,更增民間蜀學之談助。限於學力,搜羅發掘不免會有遺漏,敬待有志於打通蜀學與錢學的後來諸君補訂。

一、地名

1.邛崍九折坂

《管錐編》之《毛詩正義》之第四九條:《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王陽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崍九折阪,嘆曰:『奉先人遺體,奈何數乘此險!』後以病去。及尊為刺史,至其阪,問吏曰:『此非王陽所畏道邪?』吏對曰:『是!』尊叱其馭曰:『驅之』!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

按:此章申「忠孝不能兩全」大義。邛崍九折阪自漢有記錄開始,到唐以後,成為「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代言地之一,歷來詩文多有記錄,極富傳奇色彩,具體位置也頗多爭議。

九折阪一說為今大相鄰泥巴山

從史料的記載來分析,《漢書》只提及九折阪,未有詳指。《華陽國志》記錄九折阪,也只是在《漢書》基礎上略有增加:邛崍山,山上凝冰夏結,回曲九折,王陽去官之所。後劉昭《郡國志》注引《華陽國志》曰:道至險,有長嶺、若棟、八渡之難,楊母閣之峻,昔楊氏倡造作閣故名焉,邛崍山本名邛笮山,故邛人笮人界也。山岩阻峻,回曲九折,乃至山上。凝冰夏結,冬則劇寒。王陽行部至此退。

清代地理著作《讀史方輿紀要》記載:(榮經)縣東四十里。一名邛崍山,亦曰邛山。山峻阻,凝冰夏結,冬則劇寒,產竹,高節而中實,所謂筇竹杖也。有九折坂,亦曰邛崍坂。李吉甫曰:邛崍山自沉黎直走千里,至臨邛,環抱為鎮山雲。書上認為九折坂在邛崍山(今大相嶺上)。

九折阪在今大相鄰上,這是一個說法。另一個說法是九折阪位於滎經縣三合鄉代黃溝的九把鎖:此地處於香爐山胍形結構中祈家河——代黃溝斷裂帶上,為典型的深山峽谷,海撥約2400米。因其左岸有4道、右岸5道,左右9道垂直的鋸齒形山脊在此交匯,形成九道關口,故稱九把鎖,民國17年版《滎經縣誌》載:「有九隻足支地」。因九把鎖古道上有九把鐵鏈護身,也有人認為九把鎖因此而得名。已故滎經地方文化研究學者何元粲、滎經縣文管所所長高俊剛持此說。

更有人懷疑王陽和王尊過的不是同一個「九折阪」。近期出版的《雅安史略》上,作者對王陽、王尊過的是不是同一個「九折坂」提出了質疑。

無論「九折阪」為哪一說,也無論官方和民間的爭論誰是誰非,那些在地方和個人聲譽功利驅使下提出的觀點和採用的做法,都是經不起歷史檢驗的。或許,我們應換一個方向思考:今天,尋找真正的「九折阪」還有多大的必要和意義呢?

2.萬里橋

《管錐編》之《太平廣記》第五四條:《萬里橋》(出《松窗錄》)。按卷一四九《一行》(《出傳載》)事同。

民國時期的成都萬里橋

按:萬里橋為成都著名歷史古橋。《松窗錄》當為《松窗雜錄》。漏一「雜「字」,可能為錢鍾書先生誤記。該書全一卷,為唐人李濬所著,所記多軼聞秘事,以玄宗時為多,頗有可參補史傳者,如敘玄宗內起居注之撰作、裝裱、貯藏及焚毀始末,玄宗貴妃沉香亭賞牡丹事,皆詳整可觀。

《松窗雜錄》記《萬里橋》全文如下:

玄宗幸東都,偶因秋霽,與一行師共登天宮寺閣。臨眺久之,上遐顧凄然,發嘆數四,謂一行曰:「吾甲子得終無患乎?」一行進曰:「陛下行幸萬里,聖祚無疆。」及西行初至成都,前望大橋,上舉鞭問左右曰:「是橋何名?」節度使崔園躍馬前進曰:「萬里橋。」上因追嘆曰:「一行之言今果符之,吾無憂矣。」

一行為唐代高僧,崔園時為劍南節度副使,後以迎接玄宗有功而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兼劍南節度使。玄宗幸蜀,在成都呆了一年多,從《萬里橋》此條所記來看,玄宗當是見過萬里橋的。一行師所言有玄機,或許對玄宗避安史之亂而逃蜀早有預測。玄宗行幸萬里,蓋與萬里橋名巧合,非萬里橋所得名的原因。三國時,蜀相諸葛亮曾在此設宴送費禕出使東吳,費禕嘆曰:「萬里之行,始於此橋。」該橋由此而得名,此後遂為成都重要水陸碼頭。

萬里橋今稱南門大橋,俗稱老南門大橋,單孔鋼筋混凝土建造。1998年,為滿足城市交通需要而拆舊橋而新建。橋長85米,寬15米。橋南岸新建一座現代化的海洋巨輪式樣的建築,叫「萬里號飯店」,正應張籍「萬里橋邊多酒家」詩意。

二、物產

1.蜜唧

《管錐編》之《史記會注考證》第四九條:《醒世姻緣》第五0回孫蘭姬「將出高郵鴨蛋、金華火腿、湖廣糟魚、寧波淡菜……北京琥珀糖,擺了一個十五格精緻攢盆」(參觀第七九回寄姐想吃「四川的蜜唧、福建的蝌蚪」等十四物。)

三叫食材。密集恐懼症慎點。

按蜜唧亦作「三叫」,以出生不超過三天的初生鼠飼之以蜜而成。筷子夾起——鼠一叫,醬碟里一蘸——鼠再叫,送入口中一咬——鼠又一叫,此之謂「三叫」。今天嶺南一帶還繼續流行這個吃法。

「蜜唧」最早載之於典籍在唐朝張鷟《朝野僉載》卷二:「嶺南獠民好為蜜蝍,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釘之筵上,囁囁而行,以筯挾取啖之,唧唧作聲,故曰蜜蝍。」蘇軾流放海南儋州時,蘇轍也被貶雷州。因為缺衣少食,蘇轍餓得皮包骨頭。蘇軾寫了一首詩《聞子由瘦》,說儋州也缺乏肉食:

五日一見花豬肉,十日一遇黃雞粥。

土人頓頓食薯芋,薦以熏鼠燒蝙蝠。

舊聞蜜唧嘗嘔吐,稍近蝦蟆緣習俗……

最開始,他對蜜唧是抵觸的,一聽到「蜜唧」這倆兒字都要吐。後來實在是餓極了,也就吃了,並慢慢習慣,成了日常食物。在《聞正輔表兄將至以詩迎之》中,他如此記道:「朝盤見蜜唧,夜枕聞鵂鶹。」

《醒世姻緣傳》中,寄姐所開列的食單,「四川的蜜唧」排第一,足見唐宋至明清,「四川蜜唧」大有聲名,而蜀地吃蜜唧正同今天吃回鍋肉一樣尋常。

《醒世姻緣傳》所記是否足以取信?作為明清之際最為傑出的世情小說,《醒世姻緣傳》由一個兩代姻緣的家族故事,較為精細地展示了北方鄉鎮的紳宦細民的日常生活,卑微細瑣的生活細節隨處可見。胡適評價其「是一部最豐富又最詳細的文化史料」、「最有價值的社會史料」,其對吃食的描寫,是完全可以社會世情觀察的參考的。

張岱的《陶庵夢憶》里可以佐證《醒世姻緣傳》的記錄:在《嚴助廟》一文中,張岱述及眾多祭祀貢品時,歸於「非理」類的有「雲南蜜唧、峨眉雪蛆」。「蜜唧」已由四川變成雲南。又可見吃蜜唧之習慣,不獨嶺南和四川,雲南人也喜好這等生猛之食。

到了晚清,蜜唧的食用地圖發生了變化。清代徐珂《清稗類鈔》記載:「粵餚有所謂蜜唧燒烤者,鼠也。豢鼠生子,白毛長分許,浸蜜中。食時,主人斟酒,侍者分送,入口之際,尚唧唧作聲。然非上賓,無此盛設也。其大者如貓,則干之以為脯。」

從嶺南獠民而至四川、雲南,最後再回到廣東,蜜唧的生猛之旅由唐宋而至明清,再到今天,數百上千年間,發生了數次變化。作為四川特色飲食存在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還是讓人足夠想像。和揚雄《蜀都賦》「甘甜之和」的記錄合併起來看,在漢到唐相當長一段的時間內,蜀地飲食嗜甜是可以確證的。而明清之際的這種飲食習慣,可能跟大量的湖廣移民進入蜀地後有關。

今天,「蜜唧」之食已在四川普遍退出,溫柔敦厚的蜀人對蜜唧的感受,正如蘇軾當年一樣「聞之即嘔」。今天的粵地,已將「蜜唧」吃成了一個產業,據說為滿足大量食客的需求,市場上已產生專門的養殖戶,大批量豢養並繁殖家鼠,以應所需。

2.杜鵑

《管錐編》之《太平廣記》第一一三條:洪亮吉《玉塵集》卷下自記少作《白杜鵑》詩:應是蜀禽啼未遍,卻教明月照還空。

按此條涉「杜鵑啼血」名典,錢鍾書先生引此談「詩詠保護色」,真別開新面。白杜鵑,又名映山白,每年4-5月盛開,花色純白如雪,偶見淡紅。白杜鵑不特四川獨產,江浙、兩廣及陝西、雲南等各大城市常見栽培。

3.蜀象

《管錐編》之《太平廣記》第一八九條:《閬州莫徭》(出《廣異記》)老象足中有竹丁,乞人拔之。按同卷《華容庄象》(出《朝野僉載》)事類……閬州之象酬莫徭以「酷大」象牙,售價百萬。

按:閬州,即今天的四川閬中。古蜀王朝一直有野生大象生存,已成不爭之事實。此條雖出自志怪傳奇,但作者戴孚生在唐初,其筆記記錄頗資採信。作家蔣藍對明末的象戰有較為詳盡的考證,可參觀。

4.蜀錦

《管錐編》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二七條:揚賦稱「自造奇錦,發文揚采」,左賦亦稱「貝錦斐成」,而魏文帝詔復云:「前後每得蜀錦,殊不相似。……是為下工之物,皆有虛名」;豈魏文所得蜀錦亦如其所嘗荔枝與?

按:揚雄和左思賦中所道皆為蜀錦。蜀錦興於春秋戰國而盛於漢唐,與蘇州的宋錦、南京的雲錦、廣西的壯錦並稱中國四大名錦。蜀地是中國桑蠶絲綢業起源最早的地區,因此而創造了色彩絢爛、工藝精巧的蜀錦,2000多年來,蜀錦通過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走向世界,也為成都這個蜀錦產地城市打開了一個通向外部世界的名物通道。

揚雄賦中之「發文」,實指蜀錦之紋樣,其中尤以盛唐時期的紋樣圖案最為豐富多彩,開元年間的新樣以花鳥、團花為題材,以對稱的環繞和團簇形式表現,被後人稱為「唐花」,影響深遠。

魏文帝所云「前後殊不相似」,因而判定為「下工之物」,實是不懂蜀錦紋樣和工藝變化之故。另外,魏文帝所處歷史時期,蜀錦規模和工藝還未臻鼎盛,他看到的尚不是最綺麗精巧的蜀錦,亦正如他吃到的荔枝尚不是最為新鮮地道的一樣,認知偏差,蓋因見聞不明。難怪張九齡後來會在《荔枝賦》中批評他:「魏文帝方引蒲桃及龍眼相比,是時二方不通,傳言之大謬也。」說蜀錦是「下工之物」,張九齡此評可移觀。

5.龍目

《管錐編》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一二四條:《蜀都賦》:傍挺龍目,側生荔枝。張世南《遊宦紀聞》卷五云:「讀至此而竊有疑焉。世南遊蜀道,遍歷四路數十郡,周旋凡二十餘年,風俗方物,靡不質究,所謂『龍目』,未嘗見之。間有白南中攜到者,蜀人皆以為奇果;此外如荔枝、橄欖、余甘、榕木,蜀皆有之,但無龍目、榧實、楊梅三者耳。豈蜀昔有而今無耶?抑左氏考方誌草木之未精耶?」

按龍目即龍眼,又稱桂圓、益智。最早栽培在嶺南,距今至少有2100年歷史,漢朝初年廣植於南方。《三輔黃圖》有「漢武帝元鼎六年破南越……以植所得奇花異木……龍眼、荔枝、檳榔……皆百餘本」的記載。龍眼最早應於公元一世紀前後移種到蜀地,後漢楊孚《南裔異物志》載:「龍眼、荔枝生朱提、南廣、犍為……。龍眼似荔枝,其實亦可食。」頗可證明。參考北宋詩人劉彥沖的《龍眼》詩中「左思賦詠名初出,玉局揄揚論豈頗」一聯,頗可證明。玉局為宋時成都地名,今在成都市北郊。詩中之意,是說北宋時龍眼在玉局已大量栽種。唐胄《正德邛台志》證明龍眼在明朝時,福建、廣東、四川等地皆產。張世南生於南宋,所謂「遍歷四路數十郡,周旋凡二十餘年」而「未嘗見之」,或是如魏文定一樣「見聞不明」的原因。

今天,龍眼在四川犍為、屏山等縣皆大量種植,屏山龍眼更成地理標誌產品,供應蜀地食用。錢鍾書先生稱「左氏既畫地自牢,則無怪論者之指甕請入耳」,似乎肯定張世南對左思賦中極言蜀地在其時有「龍目」這樣的物產表示懷疑的態度。錢鍾書先生終生未履蜀地,龍眼在蜀地的種養情況,他無法像張世南那樣有豐富全面的田野考察,憑藉典籍資料的搜羅考證,他對張世南實則是倒追左思寫賦的「忘『本』失『實』」,自然,對四川栽種龍眼的歷史,又多了一個難以決斷的文史公案。(刊《文史雜誌》2018年第三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蜀山書院 的精彩文章:

成為那杯有理想的水

TAG:蜀山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