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V神:詳談以太坊設計與區塊鏈迷思
記者 | 盧鶇翔
「我總偏向將權力分散於網路。這樣一來,就沒任何組織能輕鬆獲取控制。我不相信巨大的中央組織,天性使然。」
—— Bob Taylor,ARPANET締造者(1932 – 2017)
BitTorrent、Napster與Skype興起,讓21世紀初的互聯網彷彿沐浴在「P2P春天」——然而始料未及,緊隨其後,卻是嚴冬——人們開始追逐集中架構,互聯網上最活躍的部分與「去中心」漸行漸遠——部分原因在於P2P商業模式與盜版之間的瓜葛。
而如今,以太坊(Ethereum)和其背後的區塊鏈技術擁護者認為,現代密碼學的一系列進展,以及對前沿經濟理論的應用,是應對「腐蝕」互聯網的在線廣告激勵機制,巨頭數據壟斷等問題的一劑解藥。無論效果如何,這一次,火炬已從Bob Taylor和他的後繼者,傳遞到了Vitalik Buterin這代程序員手中。
「人物誌」第4期,Vitalik Buterin這位以太坊設計者,接受了我們的採訪。
經驗與迷思
區塊鏈大本營:我們都知道你是以太坊的設計者,當下,你正專註於哪些問題?它們為何重要?
Vitalik:最近我主要關注分片技術(sharding)和權益證明(proof of stake)這兩個以太坊協議中主要的技術突破口。分片技術將大幅度提高以太坊區塊鏈的交易處理能力,並能顯著減少交易費用,使其能應用於更廣泛的場景。
分片技術在可拓展性上帶來的進步至關重要,它能使公有鏈應用於更多主流場景。權益證明不同於代價昂貴且十分浪費資源的工作量證明,它可以降低區塊鏈共識的成本。我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把區塊鏈從目前的狀態轉變成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明確使用的工具。
區塊鏈大本營:以太坊的設計與發展融合了多個學科領域,不僅與計算機技術有關,還涉及經濟、社會乃至人類學理論。你怎樣將跨度如此之大的不同理論,應用於以太坊設計?又如何訓練和改進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和方法?
Vitalik:我投入大量時間閱讀所有與這些領域有關的博客和書籍。我喜歡的博客包括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經濟學家的博客(如Marginal Revolution、Overcoming Bias等)、Interfluidity、一些理性主義者的博客(LessWrong,尤其是Slate Star Codex)。
同時我也在努力閱讀新著作,跟上經濟學和社會科學的最新研究動態。在數學和密碼學領域也是如此,儘管與前者的學習風格不同:這些領域的知識點數量少,但每個都需要花費更多精力才能理解。有時我會寫博客介紹我在數學或密碼學上的新收穫,指導他人的同時鞏固自己所學。
「我的終極目標是通過密碼學、經濟學以及去中心化技術創造更加自由、公平、開放、高效、廣泛的人類合作形式。」
——Vitalik Buterin
區塊鏈大本營:與開發以太坊之前相比,你對編程的理解,發生了哪些變化?或者說開發以太坊給你帶來怎樣的改變?
Vitalik:開發以太坊給我帶來很多改變。首先,隨著項目的體量逐漸龐大,相比於以太坊創立之初,我親身參與編程的部分減少了許多;現在,我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在應對深層挑戰的研究之上。其次,我對分散式系統理論、密碼學、編程語言在內的廣泛領域擁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此外,我對如何設計面向未來的協議,也有了更多認識——在最初的以太坊協議中我發現了諸多技術漏洞,我希望在下個版本中修復,做出一個拓展性更強的以太坊。
區塊鏈大本營:Amara定律說「我們總是高估一項科技所帶來的短期效益,卻又低估它的長期影響」對於區塊鏈,人們是否過於樂觀?短期和長期它會怎樣影響我們的社會?
Vitalik:很多人,包括我在內,無疑都對區塊鏈技術過於樂觀了,比如持有短期內技術大規模落地,以及迅速將區塊鏈應用於現實世界這類觀點。從長期來看,我始終認為上述一切終將實現,但我認為這取決於區塊鏈平台的技術進步——尤其是圍繞著易用和擴展——目前尚在開發當中。
區塊鏈大本營:設計以太坊這類複雜系統,你採用怎樣的步驟?哪些原則值得遵循?
Vitalik:
精確定義設計目標。
嘗試找出至少一種能夠達到設計目標的解決方案。
嘗試找出更多解決方案。
如果方案類型迥異,就找出並理解這些解決方案本質上的不同;如果受一組共同因素影響,就該嘗試去理解完整的因素還應當包含哪些。
到了這一步,你已經有了充足的信息,用來選擇看似最優的解決方案。即使如此,也要永遠樂於接受那些能夠證明你的方案存在缺陷,或並非最優的新發現。
上述是關於「研究」的步驟;若是「開發」,應該從階段3做起,但要以這樣的方式進行:在未來設計方案可能會發生變動的前提下,最不可能無效的方案即是首選。
區塊鏈大本營:如果有機會重新設計以太坊,最大的改變是什麼?
Vitalik:從技術的角度,我可能會在設計的第一天就加入一些我們最近正在進行的協議改進,比如權益證明機制、分片技術、更快的虛擬機。即使如此,更有趣的答案應該是從社會學的角度分析,也就是以太坊基金會的管理架構。
我犯的一個最大錯誤就是我曾經擁有一個龐大的創始團隊,但其中很多人都非技術出身,很多人在1-2年後就離開了團隊,這拖慢了我們的進度。
另一個錯誤是我們把太多的精力投入到了業餘項目上,致力於成為密碼學界的蘋果公司,而不是專註於一個特定的模塊(比如核心區塊鏈)並將它仔細打磨,然後通過授權機制(授權給第三方完成項目)或與其他團隊協作完成剩餘的模塊。
今天,一些發源於社區的以太坊應用(如Metamask、MyEtherWallet這兩款錢包軟體)比基金會運營的項目表現更為出色。我們現在也在朝這個方向發展,專註於構建以太坊的核心內部功能(比如相關的科學研究和至關重要的改進),通過授權機制和各種各樣的合作來完成整個生態系統的剩餘環節,但我們本可以更早完成的。
區塊鏈大本營:在區塊鏈社區中,你看到過哪些對技術的迷思和誤解?危害最大的是哪幾個?
Vitalik:
區塊鏈能適於任意場合,萬物皆可用。
區塊鏈的效率極度低下,因此它只適合一小部分特別有價值的場合,所以對降低交易費的擔憂並沒有那麼重要。
對於ICO,所謂的「安全通證」(security tokens)都是不好的,而所謂的「功能通證」(utility tokens)都是好的(實際上,我認為安全通證的經濟行為其實更透明,適合用戶使用)。
區塊鏈主要用來提供時間戳以及存在性證明(事實恰相反,區塊鏈主要是用來證明「不存在」,也就是說驗證某類行為並沒有發生)。
區塊鏈是一種針對隱私問題的解決方案(實際上,去「中心化技術」才是隱私問題的解決方案,區塊鏈最多只算這個解決方案的一部分)。
去中心理論與現實世界
區塊鏈大本營:在你看來,當下所謂的去中心化社會、公司、組織的理論是否已然成熟?若不是,最大的困難,限制或者說不確定因素是什麼?
Vitalik:我得說「不成熟」。構建應用底層的技術正在逐漸成熟,但還有一些方面很初步,尤其是:
應用底層管理:正如我們從比特幣和以太坊關於硬分叉的爭論,授權證明代表的選取和其他事項的爭論中得到的經驗。管理區塊鏈並不是一個能簡單用數學公式表達的操作,也不是一個能被計算機理解的操作,它是一種文化,是一系列的協議和參與者共同的期望。如果你僅僅使用演算法表示而不把它融入到文化之中,那麼它很有可能會失敗。
在應用底層上創立去中心化社會組織。
區塊鏈大本營:那你如何獲取有關這些領域的經驗?或者從哪些歷史中能獲取靈感?
Vitalik:我們可以看看互聯網的歷史、開源軟體的發展史、區塊鏈興起前去中心化服務(P2P下載軟體BitTorent,去中心化社交軟體Diaspora等)的歷史、政治制度與組織的歷史。區塊鏈以及相應的社會組織與它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儘管它們並不完全相同。
區塊鏈大本營:如你所說,在理論不成熟的當下,如何能確定前進方向並判斷決策或選擇是否正確?
Vitalik:歸根結底,只有把項目推入現實世界,看看市場和大眾的反饋才有答案。雖然你總是可以試著更縝密地思考,謹慎地行動,但結果往往出人意料。
區塊鏈大本營:「去中心化」(decentralization)這個詞時常與所謂的「下一代互聯網」相伴出現。除了「去中心化」,在你看來下一代互聯網還需要依託哪些技術?
Vitalik:這取決於我們怎樣定義「去中心化」。舉個例子,在區塊鏈領域,「去中心化」意味著整個服務並不是由一台伺服器掌控,而是分布在多個計算機之間。還有一些去中心化的形式,比如用戶有自己的公鑰私鑰,通過設置的服務管理員不會得到用戶的私人信息。
去中心化之外,我認為在互聯網不同層面工作的人,需要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他們正在與競爭者共同運營一個生態:有些人試圖在社交媒體上操縱輿論,拒絕服務攻擊遍布網路等。我們需要認真思考如何解決這些問題,最理想的情況是不引入中心化的管理。
區塊鏈大本營:提起「競爭者」,也許你知道App.net,它曾閃爍著互聯網理想主義的光影(https://www.wired.com/2013/08/the-great-app-net-mistake),這個2012年開啟的項目,與時下諸多基於區塊鏈,號稱顛覆現有社交應用的項目相近,但在去年宣告失敗。原因之一,是缺少高效的商業模式 —— 它曾要顛覆的對象之一Twitter —— 自己運營尚不輕鬆,小社區面對的問題更多。有種觀點是,就算得到足夠資金支持,它們也難以挑戰一線社區,因為沒用戶會甘於使用第二梯隊的服務。區塊鏈上的去中心化應用是否會遭遇同樣的問題?
Vitalik:銷售通證/ICO算是一種嘗試。不幸的是,提出可持續發展的通證模型並非易事。儘管通證價格很高,但通常外界對通證表現出的投資興趣與項目的真實質量並無關聯。另一個選項是廣告業務,但這也有問題,它促使會平台管理者,阻止哪些不顯示廣告的第三方接入協議。此刻,這是留給所有人思考的開放問題。
後記:
許多年前,當「雲計算」還是勢不可擋的時髦辭彙時,我曾問Larry Wall,這種模式會主宰未來世界嗎?
他對我說,文化總有發散和凝聚的力量,有關文化的問題常常如時鐘般來回擺動。在他的生涯中,「中心」抑或「分散」的問題已前後擺動了多次,「我預期擺動還會繼續。這些問題會自我糾正,它們離真正的革新有多遠便會糾正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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