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七歲的孩子對我說:「我想過自殺。」
細心的朋友可能會發現,最近一段時間裡,我很少在朋友圈露面,因為這幾個月,我都忙著在一所重點小學裡做駐校心理輔導老師。
我的心理輔導,並不是針對所謂「問題兒」,而是面向全體學生,通過各種各樣的互動(也包括個體諮詢),讓孩子們不僅擁有良好的體魄,也擁有健康的心理。
於是,我每周都會接觸到許許多多性格各異的孩子們,和孩子們一起遊戲,一起歡笑也會碰觸到別人看不到的、孩子們的心靈世界。
那天,來了一個男孩,還不到八歲,班主任給出的提示是:「成績不好、自卑。孩子曾經和家長說過自殺,被批評後,有撞頭、戳眼等自殘行為。」
即使見過許多案例,這仍是讓我看得觸目驚心的一句話——七八歲的年紀,正是孩子們瘋跑著打鬧的時候,究竟遇到了什麼事,孩子會說出這樣的話?
壹
在大家想像中,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安靜的?陰鬱的?悲傷的?
都不是。
他一樣愛跑跳,一樣會歡笑。
在那天下午長達兩個小時的相處中, 孩子都表現得非常開心。我至今還生動地記得,當我對他喜歡玩的電子遊戲表示興趣,他給我講得滔滔不絕的樣子,還有我們一起做手偶情景劇,他捧著自己演的「獅子精」,笑得滿桌子打滾的樣子……
並且我還發現,這個孩子的專註力非常優秀,語言邏輯性強,而且會很細心地主動幫助其他同學。
但是,在我們聊到「家庭」這個話題的時候,有些東西浮出水面了。
在「家庭樹」的環節中,他絲毫沒有猶豫地,將自己放在姥姥和媽媽的中間,緊緊地貼著姥姥。而爸爸,在距離媽媽20公分開外的地方,遠遠地和他自己所在的三人小組分開。
當我問他「覺得爸爸對自己的愛是什麼程度」時,他的回答是——「零」。
「如果他再繼續打人、罵人,就是負一兆。」
「負一兆?」我向他確認。
「兆」,他補充道,「這是我知道最大的單位。」
「爸爸什麼時候會說你?」
「很多,例如我寫字寫不好的時候。」
「你要不要寫個給我看看?」
他在我的本子上一筆一划認認真真寫下自己的名字。
「我覺得挺好看的。」我說。
「有一次我覺得自己寫得挺好的,比我爸的還好看。」
「爸爸看了嗎?怎麼說?」
「他說我不是寫字,是畫畫。」
後來我們聊了許多。他和我說起,父親會在什麼時候訓斥他,大聲吼他;說起什麼時候見過父母吵架,有一次爸爸媽媽以為他在屋裡睡著了,其實他是假裝閉著眼睛的;說起去姥姥家的時候,姥姥給他做好吃的,他可以自己安靜地看會兒圖畫書。
「你最喜歡姥姥是嗎?」
「是。因為姥姥對我好。」
「怎樣是對你好?你覺得做什麼樣的事情是對你好?」
他根本沒有停頓,非常堅定地,只對我說了三個字
——「就是愛。」
那之後,我們也聊到了「死亡」。
在孩子的許多表述中,有這樣一句話:「沒有人想死。」
貳
也許不少人覺得,這一定是個「不靠譜」的家庭,才會影響了孩子。我很負責任地告訴大家——並不是的。
這是一個雙高知家庭,爸爸媽媽分別是外科醫生和大學老師。論家庭背景這個條件,真是一點兒也不差。
其實孩子向我描述的許多事例並不極端,在很多家庭中都十分常見。可正是這些我們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教育方法,正在傷害著孩子,而我們作為家長卻毫不知情。
有的人可能會說,這是個成績差的孩子,肯定還是有他的原因,是個別的。那我說說我帶過的三好學生。
那天在我面前共四個孩子,一個市三好,三個區三好。
活動做到一半,一個孩子長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每天都能有節課是來這裡就好了,我就能放鬆一下壓力。」語氣像極了下班後和朋友吃飯時,吐槽的中年大叔,哪裡聽得出是七八歲的孩子。
此後孩子們就開始紛紛向我訴說壓力。四個孩子中,三個表示放學後「家長管教非常嚴厲」,一個表示「還算快樂」。而對學習成績,四個人一致表示:「考99分都不可以,必須考一百!」
在遊戲中出現了這樣一幕。一個女孩對著代表自己的人像圖,描述說,「畫里的人很嚴肅,不開心。」
「為什麼?」我問道。
「因為她沒考100分,被媽媽打了。」她孩子氣地說。
「如果她現在開口對你說話,你覺得她會對你說什麼呢?」
她盯著畫面看了一會兒,輕聲說:
「她會對我說:你媽媽打你了嗎?」
說真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聽得心碎了。
後來孩子對我說,她如果考試失分,回家就會被打。失一分,打一下,下次還錯就翻倍。
「媽媽會問我是哪只手寫錯的,就打哪只。」她說,「我記得特別清楚,小時候打最多的一次,打了14下。」
「打得疼嗎?」我問。
「恩,很疼。」
叄
和大家分享這些案例,並無意指責任何一個家庭。只是在過去這幾個月,和孩子們的大量接觸,讓我進一步思考,我們家庭教育的意義何在?什麼樣的路才是正確的?
現在大家都知道家庭教育非常重要,許多家庭甚至都將孩子擺在了核心地位,傾其所有地為孩子提供最好的資源和環境。就像前面提到的這些孩子,我相信,他們的家長都儘可能對他們付出了最大限度的愛,投入了很多精力,迫切地關心著孩子的未來,希望他們能擁有美好的人生。
但有時我不禁想,我們給的這些真的就是「愛」嗎?或者應該說,我們給出愛的方式,真的正確嗎?
在剛過去的這個周末,六日連續兩天,我都做了每天長達8小時的「PET父母效能訓練工作坊」。昨天課上,一個學員提出了非常有趣的問題。
當時我們正在講,當孩子的行為給我們造成困擾,不去喊叫、發脾氣,而是可以使用哪些技巧更有效地表達感受,來改變對方的行為。
她說,發現自己並不喜歡理性、平和的敘述,而是更習慣別人帶著憤怒對自己說話——「只有我語氣憤怒,表達出來,對方才能感覺到啊,不然他怎麼會改?」
我說好,那我們演練一下。然後我帶著憤怒的情緒,用嚴厲的口氣,把一段原本邏輯、理性的話說了出來,對她提出了一個要求,聲音很大,眼神銳利。
她愣了一下,說:「哦,好吧。」
我問她:「你什麼感覺?」
「我害怕。」
「那你會改嗎?」
「可能會。」
「因為覺得我說的有道理,還是因為害怕?」
「因為害怕。」
原來,在她童年受教育時,已經習慣已經習慣被這樣對待了。
試想我們幾十年來,習慣了被家長使用「權威」,被威脅、被恐嚇、被辱罵、被責備……到頭來,等長大以後,還能想出什麼其他更好的方式,來和別人說話嗎?等自己有了孩子的時候,又會如何和孩子溝通呢?
當然會覺得,用憤怒的吼叫或凌厲的言辭去傷人是正常的,是「有用」的。
所謂童年的傷害,就是這樣烙印在我們的身上,揮之不去。連我們自己都沒意識到,它在我們背後露出的鋒利爪牙。
肆
前兩年,網上有句話特別火:「你滿嘴是愛,卻面目猙獰。」
因為孩子不聽話,因為孩子做錯事,又或者是因為孩子的表現不符合自己的期待,於是打著「愛的名義」,連責備、辱罵,甚至毆打,都變得「正當」起來。「不打不成器」、「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也都是特別典型、非常正當的。
但我始終想不通,為什麼明明是愛,卻一定要通過傷害來表達呢?我們給出的究竟是愛,還是自己的垃圾情緒、控制慾望呢?
對孩子來說,這是一場不公平的遊戲。因為他們是沒有選擇權的,既沒有權利選擇父母,也沒有權利選擇是否接受父母的行為。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見證,並且承受。
但許多父母沒留意到的是,隨之而來的許多傷害,並不會隨著時間流逝而消除痕迹,還會一直沉澱下來,埋伏在或近或遠的將來,等著我們。
萬幸的是,雖然孩子沒有選擇權,但我們有。我們可以選擇從現在開始,如何對待自己的孩子,成為一個什麼樣的父母。
做一個所謂「更好的父母」,其實真的不難,我們可以從日常小事入手:我每周可以拿出幾小時陪孩子?平時我該怎麼和孩子說話?
在琢磨如何讓孩子更「優秀」之前,我是不是應該確保讓孩子更「健康」,包括身體的、心理的,和情感上的?
我能不能從現在開始,不再用「打」、「罵」的方式表達自己,而是以不傷害、不影響孩子的方式來釋放掉自己的情緒後,再去和孩子溝通?
親子關係看似很簡單,有血緣就能叫「親子」,但親子關係卻又是人類最複雜的關係——愛情沒了,戀人可以一拍兩散,但我們和孩子,卻永遠不可能。所以,我相信,沒有什麼比維繫和經營好這段關係,更值得我們付出努力了。
要如何做一個合格的父母,是需要我們去觀察、學習、練習的,會需要漫長的時間。只要我們走在一條正確的路上,哪怕慢一點也不怕,不是嗎?
—— End ——
-作者介紹-
花時間。資深編輯,童書譯作者,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美國PET父母效能訓練講師。聯合國跑過會,法國游過學,創立公眾號慢成長,分享具有國際視野的早教發育、兒童心理、親子教育知識。微信公眾小號: 花時間說 (ID:huashijians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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