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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作家阿來:十年過去了,沒有一本寫汶川地震的書讓我感動

13年前,頂著《塵埃落定》的盛名,阿來出版長篇小說《空山》,意境曠遠的書名常讓人想起王維那句「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近期,《空山》再版,作家阿來捨棄原來的書名,取了一個新的名字:《機村史詩》。他介紹,機村的「機」是一個藏語詞的對音,是藏語里一種叫嘉絨語的方言里的詞,意為「種子」,或是「根子」。「鄉村是我的根子。鄉村是很多中國人的根子。鄉村也是整個中國的根子。因為土地和糧食在那裡,很多人的生命起源也在那裡。雖然今天人們正大規模遷移到城市,但土地與糧食依然在那裡。」

但在確定寫作這個「根子」之前,阿來幾經猶疑,甚至數次壓抑自己的寫作衝動,「起碼壓抑了七八次,最後才寫完,因為我害怕。」一方面,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曾聽聞前輩講述過村落里各種各樣的故事,但真正要把這些故事整合進一本小說,披上少數民族的外衣,要求他有大量閱讀積累,「甚至需要讀社會學的書。」但如果退縮一步,「寫的不是我們村,寫成中國很多山村普遍的命運,不光是藏族鄉村的命運,也可能是別的中國鄉村,甚至是偏遠的鄉村共同的命運,如果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可能就不只是我們村的故事。」

這一困境直到他讀到一句話:

什麼樣的作品是好東西,是能夠超越個體的痛苦,當它書寫到了一定程度,一定能把個體的痛苦變成為希望付出的掙扎,與人類別的民族、別的個人所經歷過的類似經驗連接起來。

阿來開始他的寫作,隨後出版《空山》。小說選取一座藏族村莊自1950年代直至1990年代間發生的六則故事。新版《機村史詩》中,將原來的「大部頭」分為六冊相對獨立又彼此相銜的小長篇,並融合六則與新社會相適應或不相適應的人物故事,建構一幅立體式的藏族鄉村圖景。

這樣的敘事結構,在宣傳話語中,一度被稱之「花瓣式結構」,阿來如何看待這一標籤?當代鄉土小說的寫作又該有怎樣的新面向?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際,以此為題展開的作品又有什麼成就?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就這些問題專訪了阿來。

作家阿來

澎湃新聞:您在《機村史詩》的「後記」里提及,您放棄了傳統長河小說的寫法,因為這些年,政治、經濟衝擊使得鄉村中沒有一個人、一種人或一個家族可以像長河小說中那樣始終處於舞台中心。在這個視角下,您怎麼看當代的鄉村長河小說?

阿來:我不反對別人依然延續這個寫法,但這個路子用在我的小說中會有問題。這五六十年的現實使得村莊里每一代的風潮淘汰得很厲害,過去是政治,現在是經濟,但是傳統的鄉村長河小說需要村莊長期處在某種不變的環境中,才有可能那樣去寫。我自己想改變,一方面是藝術家對自己藝術創新的追求,另一方面也是寫作對象的使然,我倒想寫一部長河小說,去講五十年間一個家族、三代人的故事,但沒有這種可能。我看到別人也有採用過這種圍繞鄉村,但不會只扣住一個人或家族的寫法,但更多是在西方小說中會看到。

澎湃新聞:這樣的寫法會讓小說看起來比較破碎,出版社用一個很美的標籤來宣傳,叫「花瓣式結構」,您怎麼看這個標籤?

阿來:我們現在討論農村時,經常會用「破碎」這個詞。破碎當然是因為政治、經濟重心在往城市轉移。過去我們不斷把鄉村舊的結構粉碎,今天我們想修復,但依然沒想好在鄉村裡重建一個什麼樣的鄉村。小說在寫迅速變轉的村莊,每個時代,每隔十多年,就會有人站在村莊的浪潮上,成為預示鄉村變遷方向的新人物。但是到下一個時代,這個人離開浪潮中心,但他沒有退出村莊,而是以次要角色出現在其他部分里。所謂「花瓣式結構」,其實不存在這樣一種單獨的小說形式。比起「花瓣式結構」,我的小說結構更像是一個青花瓷盤,它摔碎了,我們把碎片裝在鏡框里,它就像拼貼畫,大大小小,它會另有美感,而且我們不試圖把這些裂痕拼貼起來,假裝它是一個完整的青花瓷盤。

澎湃新聞:一口氣寫幾十年的風譎雲詭,可以說是「著墨大時代」,似乎您這一輩的作家都有這個特點,但後繼者寥寥,您怎麼看?

阿來:今天我們的社會,不敢正視歷史,只在逃避,所以文學寫作和閱讀都集中在武俠、言情、穿越、魔幻,如果一代代人都是這樣,那會無藥可救。過去的社會,年輕人會反抗,到了中年變油膩,年紀大了開始妥協,今天我們的年輕人比老年人更容易妥協。「80後」、「90後」作家現在呈現的寫作,固然有社會土壤的問題,但也有個人不自覺的成分。就像我們常說今天的社會浮躁,就算如此,社會上仍然有很多好的東西,好東西你沒汲取,只吸收了浮躁。二三十年後,有一天「80後」、「90後」會開始面對真實問題,他們也會像我們這一代一樣去關注「大時代」,但在到達那個時間之前,應該要有所準備。

澎湃新聞:您不太喜歡武俠、魔幻這樣的類型文學,但您曾經是《科幻世界》的主編?

阿來:你看現在的中國文學,哪幾個是科幻?其實都是魔幻。科幻我是贊成的,但我們沒有科學的層面在,隨便有個神話傳說就編個魔幻故事出來。科幻小說多難,想像的內容要符合科學,作者寫作之前也要懂科學。流行文化最重要的特點就是迴避難度,寫作和閱讀的人都在迴避。早期寫科幻的人,都想去學阿西莫夫,後來發現太難學,但是魔幻小說好學,去學學香港寫魔幻的作者就可以。外國文學裡也有《魔戒》、《權力的遊戲》這些魔幻作品,但不妨礙他們文學的主流,不是外國文學裡唯一的東西。我們說多樣化,但一定是有主流的,不要把多樣化當成逃避。

世界上最有意義的類型文學可能就是科幻,它至少在傳播科學,像武俠,我認為是中國文化糟粕的一部分。武俠講究義氣,按古人的話,社會沒有法律治理時才求諸義,我願意為你死,你願意為我死,但我倆結成兄弟時就把別人當成敵人。武俠小說大多是反社會的,這跟我們今天講一個人要成為遵守法律的現代公民是背道而馳的。像《水滸傳》里「替天行道」是很空洞的,宋江醉酒題反詩被官府抓捕,要行刑的時候,李逵來了,中國人愛看殺頭,都圍著法場,李逵進不去,開始砍人,里三層外三層砍過去,出來的時候出不來,再從裡面砍出來。普通百姓的生命在這裡都不重要,說「替天行道」,但在具體的事情上,就是草菅人命。

美國有一位專門講科幻的教授認為,我們很多文學有局限,就像我們寫鄉土故事,也容易局限在國家和民族層面,但是只有科幻文學是站在地球人角度來面對世界,我們去探索太空,是代表了整個人類不是哪個具體的國家和民族。

近日,阿來來到北京,與文學評論家李敬澤、施戰軍對談《機村史詩》

澎湃新聞:汶川大地震發生十年了,作為川籍作家,您覺得我們還能做什麼?

阿來:我們已經做了很多,我也參加過很多,那時候我們都在災區,挖人什麼的都干過。我覺得人內心的傷痕,最後只能交給時間,讓他們重建生活。有時候我們各種各樣志願者、志願組織,自己本身也不專業,有過度干預、影響災民的做法,反倒妨礙災民從災民心態中解脫出來。政府只能派軍隊救你出來,沒法蓋房子的時候為你蓋,最後這些事,只能靠自己,要自己面對。我覺得既然十年了,除了極個別的,比如癱瘓、截肢或者造成精神性疾病,大多數問題還得讓大家自己面對。我擔心的是過度,我們很多事就是一陣風,大家不管的時候都不管,一旦管起來,大家關心的時候全部都撲上去,有點過剩。

澎湃新聞:您有考慮把汶川大地震里的故事寫進作品嗎?

阿來:我會寫這一段故事,原來我反對寫,因為我覺得當時那些要去寫的,一是有點投機心理,二是有災民心態,我最近想法有轉變。原來我反對,因為當時有很多人寫,但中國由古至今發生了多少災難和戰爭,我們有寫過一部值得讓人記憶的作品嗎?我們國家多災多難,卻從來沒有一部災難性的,真正被大家承認的東西。地震發生那時候,我就反對,尤其地震後第一年、第二年,我們四川災區好多作家都說「我們要寫地震」!我說,估計你們寫不出,你們都有災民心態,你們就覺得只要我寫了,人家一定會歡迎,人家一定會照顧我,災民心態就是希望被人照顧。你們這麼急切地想寫這件事,但是災難本來不是英雄事迹,是自然的破壞力,這個你能不能寫出來。這時候寫出的東西經常一寫就一把鼻涕一把淚,旁邊還加二胡伴奏。但是,不論是在災難中死去的、殘損的或是倖存的,你應該要寫出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領會不出這個東西,要麼就寫得哭天哭地,要麼就寫得好人好事,這個寫不出什麼來。果然,十年過去了,我沒見到過一本寫汶川地震讓我感動的書。我現在想寫,本來我想早點動手,但是人家會覺得我在扣十年這個點,我想先把這個點躲過,等大家忘記這件事,逐漸不說的時候,我寫出來。我快一點的話,明年就能寫好,但我一定會避開「5.12」紀念日,不然我也成災民心態了,我覺得這種心態是我們對文學的力量太沒有信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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