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作家的閑聊小記
01
聽說你加入了作家協會,成了一個作家了。
不加入就不是作家嗎?我看你也是個作家。
是是是,那當然,有作品就是作家!我只是想表達現在你加入了作家協會,我感覺就像我也加入了作協一樣。我是為你感到高興。你一定會寫出好作品來,挽救我們彷徨的青春。
好作品能挽救青春?我覺得他在胡扯。
青春已經逝去了,還有誰能挽救嗎?只能唱一首輓歌了。
書寫在紙上就是一種挽救啊,你不覺得當年的我們,有太多的珍貴東西,值得你一一寫出來?
我們的青春太清淡了,彷徨小心,縮手縮腳,像個老人粗茶淡飯。唉,錯過了多少愛情呀,枉廢了多少浪漫呀!
哪裡像個老人了!現在的老人才不吃你說的粗茶淡飯呢。沒看過老年寶典吧?
搖搖頭,沒看過,我又不是一個老人。
老年寶典上這樣說,有幾件事必須做,其中之一也就是:對當年的暗戀對象不失時機地表白一次。
02
他問:你知道作家們為什麼獨特嗎?
我說我沒有這樣的感覺。
他說大多數的人都是藏身於自己的那個心靈深處的。而且大多數的人都會把他們的人生故事帶進火葬場,帶進墳墓里,根本不與他人分享。他們害怕他們的故事一旦公開變成文字,不知會有怎樣的結果。那樣,他們的那些故事就變成了「共同財產」,就不再歸他們所有,就不再受他們控制,就像一粒粒的種子,播撒於讀者的想像之中,長成各種奇異的植物。
那有什麼不好呢?
這就是作家的想法了。一般人不這樣想的。
想想也是,他說得對,外婆給我講的故事,在我聽的那個時刻也就成了我的故事。現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會續寫我外婆的那些故事。而我續寫出來的東西與外婆的肯定不同。別人的故事也是一樣。所有的故事概莫能外。所謂作家也就是能把別人的那些故事編進自己的故事的人化作自己的故事的人。
03
看了我寫的書之後,他說他也想寫書。他說他的最大心愿就是要留下傳世之作。
我說我可沒這樣想。
他問為何不?
我說傳世容易嗎?
他開始思考。
我說你想過沒想過這可是要贏得世世代代的人心呀!
他當然地看著我:就是呀,不然,我寫做什麼?
他又說:世世代代怎麼了?不還是那顆人心嗎?
那倒是。我承認。
經典的東西,幾千年,到現在還是經典啊!
這個當然也承認。
因此,我只能說佩服,只能說:我等著你的經典了!
04
他說透過我的額頭,看到了一片遙遠的風景。
我說那是我的過去,沒有什麼研究價值。
但他只是笑而不語,彷彿真的發現了什麼,但我知道沒有什麼。
可他還是盯著看,盯著我的額頭,說:我真想打開你的腦殼看看裡面的構造。
我笑:還不是豆腐腦!
那可不是一般的我們說的豆腐腦!那好像是被發過功的,能夠高速運轉的。我真羨慕你的大腦。我的怎麼就那麼笨呢?
哎呀呀,這太陽,今天從西邊出來了!你的大腦哪裡笨了?你這人就是會裝笨。而且你更擅長行動,你我是不同類型的人。
確實,你更耽於內心,所以你能當作家啊。我喜歡看你寫的書。你的書能讓我從中看到我自己,看到我們兩個的差異。不過,我對你那本書,那本關於愛情的小說,倒有一點不同看法。
哦?說說看。
那麼長的一部小說,從頭到尾都在談愛,卻又始終沒有做愛,這是多大的鋪張呀,浪費了多少美妙之夜!
要是你寫就不同了,就只看見做愛了。
那倒不見得,我也會談呀,我也會寫談愛的呀!
05
那天,說起我的一篇新作,他說:你寫的都是真實的嗎?
那當然。比真實的還真實。
那為什麼看起來,感覺亂七八糟的,根本看不懂!
看得懂的才真實?
你所寫的那些人事你真的都經歷過?
你說呢?
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
那你憑什麼非要這樣寫?
憑心裡的感受呀!
你沒感受的,你就不寫了,就不存在了?
你要這樣說,那我只能說,對於一個寫作者,當然就不存在了,除非他把它好好寫下來,或者像你說我的,亂七八糟寫下來。
那些沒寫的就被忽視了,就不重要了?
有的可能更重要。有時可能更重要。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有些時候,有些沒有說出來的比說了的更重要。
為什麼?
至少有兩點:一是我想說卻又不能說,無法說出來,沒有能力說出來。二是我想把它放在心裡,一個人,珍藏著,不足以與外人道也。
06
你老婆怎麼看你所寫的這些東西?
一般來說,她不看,即使看了,也不說,也不問。
為什麼?
她不看,她不說,她不問,就是對我寫作的最大關心和愛護了。
為什麼?
她不看,她不說,她不問,我在寫作時也就不用去擔心她的所思所想,不用去看她的態度,不用去瞧她的臉色。這樣,我在寫作時,也就能夠少些顧忌,就能放心大膽地抒發自己的奇思異想,寫出那些在生活中難與人言的隱秘的東西,寫出那些在交流中無法言說的神秘的東西。
很奇怪,她是怎麼做到的?能夠不看不說和不問。
這有什麼奇怪的呢?因為她愛我,關心我,鼓勵我,讓我能夠有時間有空間有可能盡情地親近我的寫作,讓我在文學的時空里能夠盡量地表現自己。
她真好。
那當然。
那你為什麼就不能因為她的這個好,寫點迎合她的東西?
不是不能寫,而是因為文藝女神不喜歡任何迎合的東西。她所喜歡的是奇思異想,是新穎的表達形式,是個人所獨有的東西。如果不這樣,她就會離你而去了。你所寫的任何東西就與她沒關係了。
文學與很多事物的關係,在我看來,真是這樣。
07
這酒好像有點酸。
好的葡萄酒都會有點酸。
相比葡萄酒,你好像更喜歡燒酒一些。
燒酒能點燃,能有撲撲的藍色火焰。
你喜歡幻想嗎?
喜歡。幻想能更好地表現現實。
你好像喜歡寫痛苦,寫憂傷。
痛苦和憂傷相對於快樂分量似乎要重些。
你特別喜歡自由自在。
誰不喜歡呢?你不喜歡嗎?
還有獨立。
我的內心是獨立的。
還有死。
誰都是要死的。
還有永恆。
這個我真的不太關心。地球總有那麼一天又會變得光禿禿的,或者突然一下粉碎。
你關注過現在的那些民間作家嗎?
有民間嗎?
相對於作家協會而言。
那就不是作家了。
好呀,酒後吐真言!以前你還說,即使不參加作家協會,只要寫東西,也算是作家。
呵呵呵,說錯了,以前說得對,剛才說錯了。
好吧,就算寫作者吧。他倒很寬容,一點不糾纏,不在乎作家不作家:他們的讀者不少呢。
任何寫作者都會有讀者。再差的寫作者也會有讀者。
你為讀者而寫嗎?
不。我為自己寫。或者,首先,我是為我自己寫。
寫作時,你發現了什麼?
沒有。寫作時,我是迷糊的。因為我迷糊,所以我才寫。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談話越來越沒意思,越來越顯得無聊了。
08
有一件事你不願也不好對別人說,那就是你清楚你不應該這樣寫甚至不該這樣活。
聽他這樣說,我打斷了他:那你為何對我說呢?那你不要對我說了。
我真對你說了嗎?他笑了,擺擺手,不,我沒對你說,因為無法說!說了又有什麼用?已經沒有人願聽我說了。有人勸我該回頭看看自己所寫的,不要再像過去那樣一個勁地虛構人生,以圖不必直面現實。
我看你不是這樣的人,何必這樣妄自菲薄。
是啊,我真不是這樣的人,也不該是這樣的人!他又有點興奮了,略帶自嘲地說起來,我們這樣地寫呀寫呀,只是為了讓我們的讀者能夠比我們聰明一些,或者和我們一樣聰明,從而能夠深刻體會偉人們已經明白的真理。
偉人們明白什麼呢?我問他。
偉人們一向都明白,如果將人關起來,人就會變瘋或者成動物。偉人們一向都明白所有崇拜權力的人,所有害怕權力的人,都會成為權力的奴隸。偉人們最最清楚的就是暴力會孳生暴力。而我們要做的就是要讓一般人明白偉人們是如何想的……
聽他這樣說,我又打斷他,和他開玩笑:那你應該這樣寫呀,就像你現在所說的!
他說:那不行!不能這樣寫!他說,偉人們現在都很忙,我們不該去打擾!偉人們現在所關注的是如何去開拓火星,他們腦子裡所想的是人類的未來社會怎樣才能更自由如何才能更高尚。一般人所想的東西已經落後於偉人們一萬年都不止了。
我說:真的嗎?
他說:那當然!
他說,偉人們站在山上,正在看著山下的人們,也就是很多的一般人推著一塊巨石上山。
我說:照你這樣說,那就是偉人們竟將自己的偉大希望寄托在一般人身上了?
他說是:所以,才會需要我們通過我們所寫的作品去使一般人都明白偉人們是如何想的。
於是,我又問:那是一座什麼山呢?
他說:那是一座黑暗的高山,山上的泥石是人類的愚昧。
於是,我就說:那我可不屬於你說的那些一般人,也不是你所說的什麼聰明的寫作者!
他笑了,問我道:那你屬於哪裡呢?
我回答:我也很想成為偉人,立在那個山頂之上。
他又笑:你哪裡有那樣的運氣!你只是一個聰明人,就像我一樣!
於是,我就清晰地看到一群人正在彎腰駝背地推著一塊巨石上山。每當他們推上一點,就會突然轟地一聲,暴發山洪,或者地震。於是,巨石就滾下去,不是滾到底,而是停在比原先稍微高一點的地方,直到快到山頂時,才會又是轟地一聲,才會完全滾到底。於是,又有一群人再用肩膀頂住巨石,繼續將它往上推。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巨石推到了山頂之上,世界會是什麼樣呢?這是我想像不到的。無論怎麼想,我都想不到,無論我是多麼聰明。
09
作家總是容易憂鬱。
好像事情真是這樣,至少好多的作品中都沉積著好多憂鬱。
早在一五八零年,蒙田就認為抒發憂鬱不值一提。儘管他知道他自己是個憂鬱的病人,他仍這樣看。
我說是。我說福樓拜也是這麼看。福樓拜也同樣被診斷患有憂鬱症。
蒙田還認為憂鬱的情緒是獨立自主的理性主義和個人主義的敵人。按照他的這個觀點,憂鬱根本就不配跟智慧跟美好跟道德等等高尚的品質並列。他還贊成義大利人把憂鬱跟萬惡之源以及瘋狂和傷害聯繫在一起的說法。
但憂鬱易引起美感,使人生出許多懷想,不是嗎?
確實是,他承認,事情就是這樣矛盾。
10
強調文以載道對作家來說可能並不太好。
為什麼?
這可能導致作家不是走入說教式的文學就是陷進自己並不真懂的東西中。
也許有的作家就善於說教並真懂各種東西呢?
也許吧。不過,那也就有可能與文學關係不大了,或者是遠離文學了。
不明白。
比如吧,讀書不光是為了學習。
為了什麼?
很多時候都只是為了打發一點時間。
寫作呢?
也不光是改造人心。
還有呢?
更多的時候是為了表達自己,或者表現他人,或者娛樂自己,或者娛樂他人。
但這些與文以載道也並不是對立的呀!
那當然,我指的,只是那個「強調」而已。凡事太過「強調」了,可能就不合適了。
11
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
我說是。
每一個故事之所以能夠成為故事是因為它們不一樣。
我說是。
每一位作家也應是獨一無二的,即使是一個二流作家,或者是一個三流作家。
我說是。
我根本不想反駁他。如果真像他所說的,那每個人就都是他認為的自己了,但人活在這個世上,最難做的就是自己。
作家呢?也一樣。任何人的個人風格都不是一天形成的,這就像有人說羅馬並非一天建成。任何人的個人書寫,即便就是天才的書寫,最開始都難免或多或少地模仿他人。孩童不也是通過模仿才開始牙牙學語的嗎?誰又能夠一生下來就是一個成人呢?
其實,話再說回來,能不能夠做自己,講到底也無所謂。做了自己是一生,不做自己也一生,怎麼樣都是一生。
12
談到托爾斯泰的偉大,他說不在別的,就在於誠實。托爾斯泰說作家寫人的弱點和可笑之處,就在於他們把這些全擺在虛構的人物身上。當然,有時也成功,這要看作家的才氣了,但多數的情況是顯得非常不自然。
為什麼?
因為人的弱點是我們從自己身上認識到的,為了表現得準確,得通過自己去表現,而這樣做要勇氣,有勇氣的人很少。人們在把自己的弱點移到某個人物身上去時,總是拚命地扭曲著這個人物的形象,以免自己被認出來。其實,不如直接地說:瞧,我就是這個樣子呀!你不喜歡,很遺憾,但這是上天造的我!一切內心的情感迸發起初都是純潔的,是現實毀滅了感情的無邪和魅力。
他說的我完全同意。我說托爾斯泰還說,他看到了生活的無聊也就是它罪惡的一面,使他感到毛骨悚然。他不能理解,那些怎麼會吸引他。當他誠心誠意地祈求上帝接納他時,他忘掉了肉體存在,那時,他只是一個靈魂。可是,肉體也就是那生活的無聊一面,一轉眼又佔了上風。祈求不到一個小時,他幾乎是有意識地聽到了罪惡和虛榮以及生活的無聊呼聲。他知道這呼聲來自何處,知道它會葬送他的純潔和幸福,他掙扎,但他還是依從了它。他幻想著世俗的榮譽,幻想著美麗的女人睡去。他並非是明知故犯,而是他沒能力抗拒。
13
好作家都是孤獨的,他說,他的作品就是他孤獨的一種存在方式。
當然,我說,也學著他,不急不慢地補了一句:好作家都是例外的,他正是以他的這個例外去表現普遍的不例外。說罷,我又盯他一眼:你自己做飯嗎?
不,我老婆不要我進廚房的。他很自豪地宣佈道。
她不在家你怎麼辦?
她會提早準備,做好菜,熬好湯,放在冰箱里。
她做大餅嗎?
大餅?
好掛在你脖子上啊!你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掃把倒了都看不見。也怪不得,你愛孤獨,一心想當個好作家,一天到晚只圍著自己的小心思打轉轉,這就是你的存在方式。你以為你這樣就能當個好作家嗎?好作家是孤獨的,但孤獨不等於好作家。
況且,那些孤獨的作家,好多都是自殺啦,早夭啦,真正能夠活夠天年,將上天賦予他的才能充分發揮出來的不多。老年寫作是豐富的,也更加地知人味。
怎麼突然又說到老了?你是說我老了嗎?
你老嗎?我只是順口說說而已。看看現在的人類社會,普遍高壽啊,作家也要高壽才好,才能滿足社會的要求。
14
那天,他突然對我說:中國藥品的情況真是傳播得很遠呀!
他說他在奈及利亞小說家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的作品裡看到那位主人公說: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再跑到中國或是印度,或是隨便什麼地方,去進口過期藥品,那種藥品雖然不會置人於死地,但卻會讓你的疾病奪走你的寶貴生命。
我說還是要怪自己。自己的事情沒搞好,不能怪別人。
他說:怎麼怪?他說:你是一個作家,你說你能做點什麼?
我說你的意思是?
他說他沒有什麼意思。他只是想告訴我,人家的小說,寫了些什麼。
我很認真地回答他:人家是人家,我們是我們。不管人家寫了什麼,不管人家如何寫,都只能夠作為參考。
他說他就是這個意思,給我的創作提點參考。
15
他又笑問:為何寫作?
我只好說:只是想說一點我覺得有點意義的話。
但是,我從你的臉上馬上就清楚地看到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因為在你的眼裡看來,一切有意義的表達同時也是無意義的。
莫亂說。
哪裡亂說了?這不是肯定之否定嗎?
你還螺旋式上升呢!
當然要上升!
我嘲笑地看著他,等著看他如何上升。
他說:越是無意義才越顯得有意義!
不得不承認,還真上升了。
16
那天,我們去看病人,出來後,他對我說:一個病人應該忘記追求和榮耀。
我說是,我說一個老人也是,也應忘了這些才好。
不過,說罷,我還想,這些話都是人用來勸慰病人的,用來勸慰老人的,是想讓他們好好地養病,好好地養生。但這樣就真的能夠養好嗎?追求榮耀且不說,人都到了這一步,大多已經知道了那不過是身外之物。但精神的追求呢?精神上的那點樂趣是人至死都不該隨隨便便放棄的吧?比如我認識的一位老阿姨:
她從小就喜愛文學,看了不少文學書,喜歡寫日記。人們都愛聽她講話,她講話就像說故事,既形象,又生動,但她一直沒有時間從事她喜愛的寫作。
到老了,事少了,她有時間休閑了,打麻將,練書法,種花養魚加旅遊,但總覺得都不是自己心裡最愛的。直到臨近八十歲了,雖然已是一身病了,還是拿起筆,嚓嚓寫起來,一篇又一篇,往事成文字,悠遠又雋永,居然集成一本書,兒女們看了,驚訝更感動,紛紛誇讚她,她自己的壞身體也在每天的寫作中一點點地好起來。
就這樣,她寫著,一直寫到九十多歲。在她開始糊塗了時,她女兒每一天都給她念一段她的書。她只要看見書,臉上就有了笑容。她女兒就會說:書又給你昇陽了!
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光,她彷彿又回到童年,她似乎又回到書中,她老是念叨著那些久遠的名字:曹家伯伯,三姨娘,你們來了……她回歸了。
17
他說:創作源自激情。
我說:源自充滿激情的冷漠。
我說:火大了,要降溫,不然,就是燒毀,燒溶。
我說:無論寫作還是繪畫,冷靜是前提,不要與對象產生共鳴。否則,你很難精細地感受風景或個人。
我說:創作時一定要同描繪的對象拉開距離。
我說:要拒絕靠近。
我說:近,意味著溫暖,意味著愛,愛會模糊你的感覺。
那就只有不愛了。不愛,人就清晰了?他說我簡直一派胡言,他不喜歡我的胡言。
也許吧,有時候,我真的,在胡言。
18
那天,說起一個作家,我說他的語言很好。
他說:再好的語言也有間隙。
我問間隙在哪裡?
他說就在那個作家所寫以及他的所想之間。只有好讀者才能夠看到他所說的這個「之間」。
我說我不懂,請解釋一下。
他說:說得很清楚呀。一個作家心中所想和他能夠寫出來的多少總是有距離的。再好的作家也是如此,再好的文字也是如此,都不可能完全表達那個作家想要寫的。
我說即便就是如此,這也很正常,你到底想說什麼呢?
這就需要好讀者了。好讀者就能從未盡其意的文字中看到那作家想要寫而又沒有寫出來的。
這就是善解人意了?
也是善解文意了。
很多時候,越是好的,也是越難表達的。
很多時候,越是好的,也就越是不能表達,只能深深地放在心裡。
就像地下的寶藏一樣?
是呀,要等某個靈感來時,要等某個合適的時機,它才能夠出土的!
我說我多少明白了。
19
他說他最近很苦惱,每次坐到電腦前,一句話都寫不出來。寫了一行,一看,不行,刪掉。再寫一句話,獃獃地看著,想了好半天,覺得還是一句廢話,又刪掉。他覺得他的腦子裡似有一種固執的東西,阻礙他用他的文字表達他的思想情感。可是,他想表達的主題其實就在他的手邊。為什麼會這樣呢?彷彿是他的那些思想,那些洶湧澎湃的感情,註定不該被寫出來。
我說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應該去做別的事情。語言不是他懷裡面所抱著的那隻小貓,它不想呆在房間裡面。它是一隻遊盪的野狗,一隻令人討厭的狗,一隻從那地獄之中掙脫鎖鏈逃竄的狗。每當這時,我都會放下手頭寫著的東西,走到小區的花園裡,站在那棵大樹下,傾聽夜晚的美妙寂靜。
我知道那隻狗,跑著,跑著,會累的,累得趴在大地上。
20
我說:有的作家的書真的像冰毒,你讀著上了癮,想戒也戒不了。
他兩眼望著窗外說:你這是說人家好呢還是說人家寫得不好?
我說:你說呢?我只是說一個事實。
什麼事實?書像冰毒?
事實是有的稱之為好的作家或者大作家的書,你想讀也讀不下去。
那麼,什麼是好作品呢?他指頭轉著他的筆。
我說我覺得好的作品都是能使人感受生活以及人的內心的。好的作品不僅能讓人們對修辭產生興趣而且還能讓人們對生活也產生興趣。
哦是嗎?他說,不置可否,眼睛還是望著窗外,手裡還是轉著那筆,就像夾著一根煙。最近,他愛上了哦是嗎,回什麼都用哦是嗎。他覺得這樣很有派。可我覺得這只是他的反應遲鈍罷了。
21
他笑我是個「文學老年」。
我說NO,我說我覺得我還是一個「文學中年」。而如果我能夠當一個「文學青年」的話,那我就更加喜歡了。
他說我真是不清白。他說他就曾聽人用貶抑的口吻說:那個文學青年呵!要不就是這樣說:他還是個文學青年!
我說我也聽到過,只是我的想法是:文學青年怎麼啦?文學青年有何不好?
幼稚嗎?嫩莡嗎?也許吧。不過,即使再幼稚,也未見得就會比用這種口吻說話的人差到什麼地方去。
做「文學青年」不容易。做「文學青年」至少要比一般的什麼「青年」在心靈上思想上情感上更善感更敏銳更豐富。我這樣說並非說其他「青年」就不行,我只是想表達一下「文學青年」的特質。
22
你如何評價自己的作品?
還是別人評價的好。比如你。很多作家都這樣說,一篇作品完成了,作者的話也說完了,然後就是讀者說了。
讀者說是讀者說,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我想聽你自己說。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呀。
作品又不是廬山。廬山是客觀存在的事物。作品是你心中的產物。難道你還不能說自己心中的東西嗎?
心中的東西不好說呀。
可以寫?
是。
可以看?
是。
不可說?
是。
如果你硬要逼我說,那我只能這樣說:我生活在自己的作品裡,生活在自己的人物里。我和他們一同生長,一起玩耍或吵架。我和她們戀愛,結婚,還有離婚,等等,等等。這就是我的作品的所謂秘密所在了。在我所寫的作品裡,有我無法達到的人生。
23
我覺得下班後就應該休息,不能再思考,也不必再「業餘寫作」。當然,這只是我的「覺得」。我這樣「覺得」了並不等於我就能切切實實地做到了,有的時候有衝動了,我會馬上打開電腦。
我躺下去試圖像很多大師的建議那樣徹底騰空我的頭腦,但我聽到電話鈴響。
我知道是他打來的,我真不想接,可它會一直響下去。
他在那一頭告訴我,他正在寫作,越寫他就越覺得他適合做個普通人嗎?
我說:你不行,你太偉大了,下班還在思考問題。
他說:何謂普通人呢?你是如何理解的?
我說:這個很簡單,該休息時就休息,該做事時就做事,該偷懶時就偷懶,有缺點,有錯誤,就像所有人一樣。
24
那晚又接到他的電話,談到最近我的文字,說到其中的某些觀點,我連忙貼近話筒說:千萬莫說我正確。
那邊,愣了愣,我連忙又搶著說:我是從來都不正確。
那邊,繼續在發愣,我又繼續搶著說:我是一個錯誤的人。
連人都是錯誤的嗎?總算有點反應了。
是的,是的,連人都是錯誤的。我又趕緊進行肯定,接著,再又進行補充:我怕,我就怕正確。
那邊呵呵笑了起來,我也呵呵地笑了起來。
正確當然是好的,只是做到不容易。有的人能一貫正確,那是他們獨有的本事。我卻沒有這種本事,所以,只能一貫錯誤。尤其面對正確的人,那就更是一貫錯誤。
每次與人互相挑錯,結局必是我錯我錯,錯了還是一錯再錯,只能抱著頭顱鼠竄,夾著尾巴,狼狽逃竄。
(此文全文曾刊於《芙蓉》2018年第2期,部分曾刊於《溫州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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