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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醫生:父親的病

母親節寫寫父親的病。

曾經寫過一篇《母親的病》。對於母親的病,我並沒有以醫生的身份進行過臨床的觀察、判斷和決策。我夠資格稱為醫生後(二十多年前)的個人判斷,母親患的是顱內良性腫瘤,壓迫導致視神經萎縮,最後階段是顱內高壓。這個病以現代醫學的技術是可以治好的,但是,母親長期輾轉多家醫院沒有得到確診,治療也全是無效的。優質醫療資源集中在少數大城市高端醫療機構內,像我母親這樣的病人是夠不著的。這種情況到今天也沒有得到根本改善。

父親的病不一樣,我好歹是三甲醫院的專家級醫生和管理者,從技術講,我可以保證他得到準確的診斷和基於最佳證據的治療。

但是,父親得的是現代醫學尚未攻克的疾病——阿爾茲海默病。起病大約有三年多,剛開始還是輕度的時候,他喜歡到處走動,因此而經常摔跤,嚴重的一次導致股骨頸骨折,換了全髖。始終沒有明顯的精神癥狀,而認知能力和日常活動能力進行性下降,近半年已至於完全不能自理,重度痴呆,長期卧床了。

我確知沒有有效的藥物可以阻止這種進展,當然從不曾試用過任何偏方秘方和經方。

有效的主要是護理、康復、營養、心理等綜合治療。這些與其說是「治療」,不如說是「照護」,它難的不是知識,而是現實可及性。靠譜的康復、營養和心理專家是極其缺乏的;而專業的護理也很難長期維持。在中國,只有少數人才能享有這種「照護」,比如在頂尖的高幹病房裡。我的父親若要得到這樣的醫療照護,只有送到大城市極少數頂級醫院裡去長期住院;他當然沒有這樣的資格,他的子女也無法承擔這樣的費用。

所以,近半年多來,主要是弟弟在照顧父親,他耗上了所有的休息。總不能不上班,所以後期我們商量後請了「護工」;這種「護理」是非常難的,「護工」換了好幾個,有錢也請不到好的和願意做的。作為非專業人員,他們已經做的很好了,父親的營養狀態不錯,沒有明顯的異味,沒有肺炎和血栓形成。

我對此無能為力,深感愧疚。接到我家裡,以我的工作性質,不可能比弟弟做的更好。也不可能讓父親住進我們醫院;即使在我的醫院,我也無法杜絕無效治療,無法承受長期住院的費用。

終於有所轉機,我們醫院旁邊新開了一家老年病醫院,我院是其主要技術支持者。我詳細考察了這家新開醫院,雖然專業人員還有所不足,但吃喝拉撒洗全包,醫養結合,價格適中,關鍵是近,就在我上下班的路上;我認為它是最好的選擇,就決定接父親過來。

父親於5月6日住進這家老年病醫院。我和醫院自院長到護工都打了「招呼」,這是中國規則吧,我也不能免。我自然不會把父親完全丟給老年病醫院,我是同步介入照護父親的。

父親身上有壓瘡,這是長期卧床病人最常見的併發症。我請來我院這方面頂級護理專家做了評估和處理,在骶尾部有兩處壓瘡,屬於二級(新分法最高八級),專家她親自給換藥。我第一次從頭到尾仔細看完壓瘡的處理,清除腐肉,根據不同創面換上不同的敷料,大的一塊用泡沫敷料,小的一塊用的是水膠體敷料。這些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之後兩天,我觀察到水膠體敷料下面出現白色分泌物狀的東西,還以為是化膿。護理專家告訴我,這是腐肉自溶,變白色表示敷料吸收飽和,濕度會引起周圍皮膚浸漬,需要換藥。

果然專家就是專家,父親的壓瘡一天好似一天,大約一周左右就可以癒合,到那時,可以在周末用輪椅推著父親去環磁湖看看。真正的專業護理給患者減輕痛苦改善生活質量,其恩惠之大,大約只有作為家屬才深深體會到。非常感謝這位默默無聞卻身懷絕技的護理專家。

在翻身移動左臂時,父親有明顯痛苦。然而請骨科專家檢查左臂,並無任何體征提示骨折的可能。父親的情況連做CT等檢查的折騰都經受不住,即使查出更壞的疾病,也無積極治療的可能。因此我的決策是,只要不是骨折,不必非要做複雜的檢查以查明原因,予以止痛治療就可以了。止痛栓的效果很好,用後疼痛明顯改善。無痛,對於各種終末期的病人,是非常重要的治療目標。

前天,父親突然出現高燒,39度以上;嘔吐三次,為胃內容物和膽汁。護士電話告知,我立刻趕到。有醫生檢查有腹部壓痛,建議做CT,查血。這種情況落到自己身上,絕對是一個考驗。我仔細做了體檢,父親發燒時意識不清,無法語言交流;因為不配合,咽部也無法看到;但聽診肺部是乾淨的,沒有呼吸困難,最怕的是肺炎;腹部是軟的,我沒有查到明顯壓痛;壓瘡創面沒有感染征;沒有腹瀉。我的初步判斷是呼吸道病毒感染,決定不做任何檢查,不輸液,不吃藥。但是,叮囑護士密切測量體溫、心率、血壓、呼吸;多喂涼開水,勤擦汗。

這樣堅持到第二天,依然高燒。我的內心是有一點點動搖的。對這樣虛弱的老人,不用抗生素不輸液真的頂得住嗎?不但同事,連新加坡的弟弟也建議用上抗生素。但我仍然決定再觀察一天。長期以來,盲目使用抗生素無益的信念早已深入骨髓。而我的判斷增加了我的底氣,我沒有檢查到異常的肺部和腹部體征,不是肺或胃腸道的嚴重感染。

到了第三天,父親的燒退了,精神大為改善。若非如此,我還能再堅持三天嗎?

這樣的決定,我可以做主,不必徵求妹妹弟弟們的意見,他們應該相信我。這是我的優勢,別人不可複製。

短短一周,就出現這麼多的病況(壓瘡、疼痛、發燒)。而弟弟照護的半年裡幾乎風平浪靜,實在是一個奇蹟。但我很清楚,不會一直有奇蹟,未來可能不斷有更糟的狀況。

生活護理醫院做的很好。我早晚必去看一次,有時帶點吃的。父親看到我時,大多數沒有表情,也沒有語言。喂他吃水果,也只定定的看著我。但他肯定是認識我的,老婆去看時問他,他說認識,是大媳婦;沒有理由不認識大媳婦的老公吧。我們離開時告別,他說了一句「莫管我的事」。父親心裡很清楚,他不想給我們添麻煩。我的表弟對此有一句評語:「大舅一生,不求於人」,這是相當高的評價,父親配得上。

病房裡有電視,從早到晚點播黃梅戲,這是父親最愛的。我問他,看得到電視上的字嗎?聽得見唱詞嗎?他得意的笑,看得到,聽得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父親看戲時神情專註,若有所感。我只看到他兩次笑,另一次是黃梅籍的護工用黃梅話和他說,下次唱戲給他聽,他也笑了。兩次笑都和黃梅戲有關。父親年輕時是大隊戲班的台柱子,吹拉彈唱詩畫導,無所不能;戲可能是他生命里最深的烙印,面對阿爾茨海默,也遲遲不肯淡去。

父親的病現代醫學還沒有攻克,我更不能;父親的病所需要的最佳照護,我可以配合老年病醫院,儘力做到。如此,也不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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