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東樓市10日狂歡被終結：大佬調3千萬現金炒房，限售出台後有人擔心泡湯

一個炒房群中，聽到朝鮮中止北南高級別會談後，有人發了個捂臉的表情：泡湯了。有人默默祈禱：「但願我們的小籌碼能押對。」半個月以來，這座中朝邊境的東北小城陷入迷亂。跳動的房價每天都在更新，暗藏的利益挑動著所有人的神經。

這只是一場短暫的歡娛。近一周以來，看房選房的人數開始減少，每天僅三四十人。5月14日，丹東對限制區域實行房地產調控，我們選擇這個時間重新觀察整件事情，可以一窺現代都市人的焦慮和渴望。

撰文｜杜雯雯

編輯｜金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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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個看房的，是從鳳城驅車過來的年輕女子。她有些猶豫，背景牆的設計不滿意，樓層也低。幾小時後，一個從北京坐飛機趕來的男老闆進門了。他沒說多餘的話，僅2秒，便催趙俊辦手續。這時，第三波客人剛到。

三個人搶一套房，趙俊已不覺得稀奇了。幾天前，他帶著一個東北大哥去看房，鑰匙剛插入，還沒拔出來。那個東北大哥突然拍板，這房要了。

丹東位於東北經濟區與京津冀都市圈的結合地帶，靠近朝鮮的新義州，距離平壤僅200多公里。在朝鮮宣布棄核之後，這裡的樓市陷入迷狂。根據丹東市政府的說法，從4月末開始，丹東新區房地產市場出現波動，「短時間內商品房成交量上升，價格上漲」。進入5月，房價與4月末相比漲幅在20%左右，個別江景熱銷樓盤漲幅30%。

丹東與朝鮮一江之隔，通過中朝友誼橋可直達對岸的新義州

在澳門華星園樓盤，站在沙盤前的男子報出了自己的理想房型：140平米左右，15至25層。女銷售尷尬一笑：「你要求太高了。」就在距它6分鐘車程的太陽尚品樓盤，4樓的404號房，被一位江西客戶全款買走。

新加坡城的女銷售雅琪，由於近期密集帶客戶，體重在5天內驟降6斤。而英橋做了10年房產銷售，過去五千多元的薪水，在本月的熱潮中翻了6倍，她驚訝於投資客出手時的迅速，「從進門到敲定不到一小時，似乎他們都做過調研了。」

主打中式洋房的翡翠一號樓盤銷售小哥更是興奮：「近一個月賣出270多套房子，是去年前年銷售量的總和。」

我來到丹東時，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在一些樓盤，每天看房的人數接近200人。因房價兩天暴漲57%上新聞的濱江凱旋門樓盤，早已在大廳張貼出「今日限售15套」的公告。附近的濱江一號樓盤，保安說，目前為數不多的可售房型僅剩幾百平米的別墅。

即使是上月還滯銷的爛尾樓，現在也不愁買家了。過去幾年，丹東新區的一些開發商無力支付樓盤建成後施工方的費用，只能將部分樓房抵押給包工頭，這些工程抵債房如今也相當搶手。

面積大小、樓層戶型、採光和配套設施，這些曾被視為重要參數的買房指標，在如今的丹東樓市早已失效。撲朔迷離的樓市奇聞也在城中蔓延：一個開著勞斯萊斯幻影趕來的某地首富，一口開出2億元的價格欲買下一整棟樓，開發商拒絕售出，並給對方開出三倍的天價。沒人能說清細節，也不知道傳聞從何而來。

這後來被證明是售樓處的營銷謊言。當地的房產銷售說，甚至一些從朝鮮、韓國等地趕來的客戶，為了避開外國人在丹東購房的手續，會選擇將房產登記在熟悉的中國朋友名下——即便知道可能存在無法挽回的風險。

大量湧入炒房客後，部分樓盤掛出每日限售的公告

趙俊從沒見過這種景象。他已經習慣了這座城市慢吞吞的節奏，現在，他的神經也被瘋狂湧入的人群繃緊：在他近期接待過的炒房客中，一個山西的大佬出手是最闊綽的，他一個樓盤掃了十來套，全款，3000萬的預算一天買完。

一天晚上，趙俊去找他談細節。他剛邁進餐廳包間，就聽見這位老闆讓電話那頭，「再打三、四千萬過來。」

這個大佬60多歲，身邊有保鏢、司機和助理。讓趙俊印象深刻的是，他並不像「大金鏈子小金錶」的暴發戶，甚至對細節很在意：4700一平米的房價，他會講價至諸如4652這樣的精確數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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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俊很久沒有休息好了。他中等個頭，頭髮鉸成貼近頭皮的寸發，那是東北男人最愛的髮型，透出一股狠勁。他的身材已有些發福，略微浮腫的眼袋和雙眼皮一樣明顯。他給自己取的昵稱是：趙小胖。作為一個房產中介，他告訴我，自己平時不怎麼喝酒，理由是「客戶不喜歡醉醺醺的人」。

他自己開了一個房產中介公司，10來個員工。進入5月，他早上7點出門，輾轉於電話、客戶和看房中，用他自己的話說，「天天蓬頭垢面一身土」。

丹東沿江的餐廳酒店裡，身著統一制服的朝鮮服務員，她們大多是對岸的大學生

五一假期本是丹東的旅遊旺季。除了常規的遊客，大量購房者也進入丹東，考驗著當地的旅遊接待能力。沿江的酒店，平日兩百一晚的房價漲至五六百，仍然一房難求。一戶三口之家抵達當晚，甚至遭遇日租公寓2000元一晚的極高報價。

位於花園路的丹東市不動產登記中心，五一假期後的周六日首次開門上班，各個服務窗口正常辦理業務並實行順延預約發號。原本在每年四月底舉行的丹東春季房交會也應聲取消。天南海北的口音，出現在丹東新區近二十個樓盤售樓處。

至少在一個月前，小城丹東並不顯眼。在市政府的城市概況里，能看到這座城市曾經的輝煌——擁有近代中日甲午海戰古戰場等眾多歷史遺迹，並在抗美援朝戰爭中做出巨大犧牲和貢獻。

現在，它只是一座旅遊城市。城區沿江旅遊區的酒店、咖啡廳、餐館，三三兩兩的朝鮮族服務員是它的特色：包身的工作制服、皮膚白皙、身材窈窕、年輕漂亮。

一直以來，對岸的朝鮮是當地旅遊業的一大賣點。丹東就像是一座滿足好奇心的中轉站，迎接著一批批企圖窺望一江之隔的對岸遊客。快速的旅遊簽證也提供了便捷通道，上午辦理，下午便可前往。

丹東某樓盤八層樓高的大屏幕滾動播放朝鮮政策利好的新聞

這也是近期房價暴漲的原因。開放商會藉助5月，集中推銷商品房：售樓處將朝鮮棄核和對外開放的新聞印在大號易拉寶上，放置在入門顯眼處招攬客戶。在丹東豪華樓盤月亮島項目旁，8層樓高的巨型電子屏滾動播放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和韓國總統文在寅會晤的歷史性畫面。

趙俊是第一代80後獨生子女，老家就在丹東新區往南的東港。十幾歲的時候，家裡做過海產生意，把海產品和海鮮乾貨發往南方，客戶大多是溫州人。剛開始挺賺錢，但隨著成本和價格上漲，生意便不再好做。

後來，一家人跑到寧波去搞養殖，投資了一種扁嘴魚。第一年還不錯，到了第三年，幾場颱風刮完，魚全部死掉。全家人賠出去兩百多萬。之後的幾年，趙俊先後去了北京和內蒙，做過房產中介和留學中介。

在丹東這座小城，人們享受著慢節奏的生活：年輕人考進公務員系統，或者進入當地以製造「黃海客車」聞名的曙光集團，便是父母眼中踏實、安穩的標杆典型。很多本地人從剛開始工作到40多歲，月均收入也只有兩三千元。

趙俊很拼，他的嗅覺相當敏銳，幾年時間幫家裡還清欠款。早在今年3月初，他就比其他人更早知道，丹東的房產將發生微妙的變化。

這是從他媳婦那得到的消息。他媳婦比他小10歲，精通中、蒙、俄、韓四門語言，在當地一家邊境貿易公司當翻譯。她發現，邊貿情況正在發生變化：過去，商貿公司接到的朝鮮需求訂單大多是水果、蔬菜、服裝和桌椅板凳等物品。但就在一個多月前，朝鮮邊貿商人提出的需求轉為建材和鋼材。

「朝鮮已經60年沒從丹東進口過這種東西了。我們知道他們要大力發展經濟建設了，不是空穴來風。」他說。另一位對丹東外貿生意熟悉的本地人透露，一張單子的價格體量接近千萬美元。對於當地房產生意來說，對岸的改革一旦開始，將徹底改變丹東房產現有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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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更關心的是對岸的最新動向。在炒房者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在群里引起比「限售」更熱烈的討論。5月16日，也就是今天，朝中社發布關於朝鮮中止原本於當日舉行的北南高級別會談。一位購房者在群里發了個捂臉的表情，跟上一句：泡湯了。之後的兩個小時，群里的討論都緊跟半島局勢，有人默默祈禱：「但願我們的小籌碼能押對。」

晚上9點過去，我來到鴨綠江邊，丹東新區沿江成片的樓盤都墜入黑暗，只有幾家還亮著燈，就像是一堆被遺忘的盒子。這裡很少有車經過，對岸也是成片成片的黑暗。站在馬路中間大吼一聲，能聽見回聲和空蕩的樓宇撞擊的聲音，與白天售樓處的烏泱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鴨綠江斷橋旁身著朝鮮服飾合影的遊客

不只一個本地人說到丹東新區時，用到了「鬼城」一詞。在這波炒房者到來之前，丹東新區的各大樓盤並不受歡迎：老城區是主要人口聚集地，無論工作、孩子上學、做生意，新區都沒有優勢。現在，情況改變了。炒房客們清楚其中的風險，但只要有一點賺錢的機會，他們都想抓住。

在丹東，5月最初的幾天，房價的數字每天都在更新，上漲的數字挑逗著所有人的神經。與此同時，關於監管限購的小道消息也頻頻傳出。六位數起的巨大利益價差，刺激著投機的炒房者希望搶在政策前就以最快速度收回成本。趙俊的一位河南客戶，劃完首付的下一秒，扭頭便告訴他，「只要有人在總價上加十萬，現在馬上可以賣」。

來自上海的曾俊身上體現了一種複雜的矛盾感，他甚至沒到現場，委託朋友帶著自己的身份證辦了手續：作為創業者，他很務實，會在洗車時親自上陣為顧客服務；作為炒房客，他卻自動選擇捲入這場投機遊戲。

「確實是炒房更快一點。」他說。

5月3日，李凱聯和同事楊博也從上海趕來，第二天，兩人便各自入手一套。這兩個30多歲的上班族，是在小長假後跟公司請假來的。兩年前，李凱聯在石家莊的海世界附近購入房產一套，均價7千購入的房子如今每平米的價格達到1萬8，這刺激了他。

楊博則講了一個後悔的故事：去年想在西安買房被老婆勸阻，現在已經翻了一倍，「一百多萬沒了，你說能不後悔么？」

售樓處臨時拉人組建的一個外地購房者微信群里，每天都會有新的進場者。他們分享丹東各個樓盤的最新消息、政策動向和自己的購房情況。最早，群名被取為「緣聚丹東」。隨著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一位積極的發言者將群名修改為「炒房團」。但很快，這一舉動遭到群里多人的抗議：「不要這個名字！」

最終，群名又改回「四海緣聚丹東」。

04

整整10天了，趙俊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他的身體有一股汗味。妻子看不下去了，叫他到萬達廣場的洗浴中心搓個澡。換上拖鞋和浴袍，趙俊站在澡堂子門口。這時，電話又進來了，那頭，客戶還在糾結，趙俊的耐心也在同步消解，「今天的價格是今天，明天誰也不知道，我先進去洗澡了。」

作為本地人，趙俊並不喜歡這樣的客戶。他是個地道的東北人，短視、赤裸的投機慾望，讓他覺得不體面。干房產中介8年，趙俊一度羨慕別的城市賣房的熱鬧場面，他曾經想，「什麼時候丹東也能這樣?」當炒房團真的來了，他卻感到忐忑。

趙俊的擔憂並非多慮。半個月來，許多丹東本地的剛需者，也被捲入這場風波中。今年4月初，通過趙俊介紹，一位70多歲的退休教師從丹東新區的一位房主手裡購入一套175平米的二手房。24層的極佳視野、還帶精裝修，總價70萬元。

某售樓中心，買房者在尋找適合自己的房源。

一萬元定金維繫的這份合約，在5月5號生變。

市場推高了原本的房價。覺得賣虧了的房主決定打破契約，要價一百萬，如果不同意，就按定金兩倍賠償違約金。老太太買房是用的兒子和兒媳的公積金貸款，暴漲的30萬他們無力承擔，最終以接受房主兩萬元賠償金收場。

這段時間，丹東市委、市政府先後幾次組織了專題會議，並約談了開發企業負責人，嚴禁開發企業炒房、捂盤惜售、哄抬房價。5月14日，丹東市政府出台意見，將丹東新區作為限制區域，實行「兩年限售」「差別化貸款」「提高首付比例」「商品房銷售明碼標價」，表明了丹東市堅定不移落實「房子是用來住的，不是用來炒的」。

在丹東新區某樓盤，湧入的大量看房人讓銷售疲憊不堪，鑰匙直接放在桌上，方便隨時帶看。

趙俊感覺到，近一周以來，看房選房的人數開始減少。根據當地政府的說法，每天僅三四十人，而丹東新區房源充足，房價趨於平穩，基本保持在一個合理的水平。

就像是經歷了一場風暴。5月14日當晚，趙俊發了條朋友圈：「限售即時生效，你覺得離限購還遠嗎?」 政策發布後的這兩天，打給趙俊諮詢問房的電話明顯減少，今天，他甚至連一個看房的客戶都沒有。

還有2年，趙俊就滿40了。他說自己應該不會再換別的行業了，「人一輩子的精力是有限的。」我見到他時，還是9天前，他坐在沙發上。對於剛需者買不到房，他也會感到沮喪，對這樣的結局，他也會感到遺憾。

（文中買房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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