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華:只有到了晚年,一個人才能真正理解賀拉斯的那句箴言
生命的旅程(下)
在我們年輕的時候,時間的步伐極為緩慢。因此,生命中最初四分之一的階段不僅是最幸福的,而且也是整個生命旅程中最悠長的,它留下了最多的美好記憶。如果一個人要講述自己的人生,他一定會告訴你很多這一時期的事情,遠遠超過之後人生的經歷。生命的春天如同大自然的春天一樣,日子冗長得令人難熬;而兩者的秋天依然相似,雖然短暫,卻更舒適、明朗。
但是,為何對於一位老人來說,他過去的生命顯得如此短暫?因為他的記憶是簡短的,所以就誤以為他的生命也是短暫的。他不再記得生命中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更遺忘了許多令人不快的事情。於是。留存下來的記憶就所剩無幾了。因為通常來說,人們的記憶和智力一樣,是不完美的。如果我們不想讓之前所學到的東西和經歷過的事情逐漸沉入遺忘的深谷,就要不斷地回想、重溫它們。
我們活的時間越長,可以稱之為有意義有價值、值得我們反覆追思的事情就越少;而只有經過追思回想,它們才能在我們的記憶中保存下來。也就是說,事情一旦過去,就立刻被我們忘記了。就這樣,時間飛逝而去,卻沒有留下多少痕迹。
為什麼在年輕的時候,我們會覺得人生是那麼漫長,似乎永遠看不到邊際和盡頭?因為我們要努力尋找時機去獲得我們人生中期望得到的所有東西。我們在整個生命的過程中塞滿了無數的目標和計劃,要將它們全部付諸實現,也許活到瑪士撒拉的年紀也不夠。另外,是因為年輕時的我們喜歡根據自己度過的短暫年歲,來衡量整個生命的長度。
有時候,我們確信自己是在渴望某一個遙遠的地方,然而實際上,我們只是在懷念、想要重溫曾經的時光——那些我們比現在更年輕、更富朝氣時度過的時光。那時,時間戴著空間的面具嘲弄了我們。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們就會明白自己被騙的有多重。
要想獲得高壽,可以有兩條途徑,二者都需要有一個健康的體魄作為必要的前提。這也許可以用兩盞燈來加以說明:一盞燈的燈油很少,但卻燃燒了很長時間,因為它的燈芯很細;另一盞燈的燈芯雖然粗大,但卻同樣能燃燒很長時間,因為它有足夠多的燈油供給。這裡,燈油就好似人的生命力,燈芯的區別就是人們使用生命力的各種不同方式。
在36歲之前,我們對自己生命力的消耗如同某些人靠吃利息過活:他們今天花費的金錢,明天就又能重新得到。但是過了36歲之後,我們的處境則猶如那些開始動用自己本金的人。
然而,儘管如此,青年人也要愛惜地使用自己的精力。亞里士多德注意到,在那些奧林匹克比賽的獲勝者中,能夠在青少年和成年之後兩個階段都獲獎的人寥寥無幾。原因就是,過早的努力訓練消耗了他們大量的生命能力,以至於到成年後無以為繼。肌肉力量是這樣,精神力量更是如此,而所有的智力成果都是精神力量體現。因此,那些早熟的神童就像是溫室里培養的花朵,以他們童年時的聰穎非凡震驚了我們,但隨後卻淪為了非常普通的平庸之輩。不僅如此,那種強迫孩子過早地學習古代語言的錯誤方法,也許是導致眾多博學者枯燥乏味、嚴重缺乏判斷力的原因。
我已經說過,幾乎每個人的性格都會跟他人生中的某一階段特別合拍,所以當到這一階段的時候,一個人就會達到他一生中的最佳狀態。有些人在年輕的時候很是可愛,但隨後就不那麼迷人了;有些人在中年時特別活躍、精力無限,但隨著時光的消逝這些都消失不見。大多數人是到了老年才表現出最好的狀態,因為此時他們已富有人生經驗,處事能夠泰然自若,所以性情也變得更加從容、溫和。
一個人活得越老,他之前的見聞、行為和經驗在他頭腦中留下的記憶就越少。因此,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一個人只有在年輕的時候才具有完整的意識來生活,而到了老年他只帶有一半的意識活著。
年齡越大,時間流逝得就越快,猶如一個球滾下山坡。或者像是一個旋轉的圓盤,距離中心越遠的點轉動得越快。
年輕的時候,外部的直觀事物吸引我們;年老的時候,思索和追憶則在我們的頭腦中佔據統治地位。因此,青年是屬於詩歌的歲月,老年則是哲學深思的季節。
無可置疑,人的智力發展最為迅速、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就是青年時期,這一時段最遲可以延伸到35歲。35歲之後,人的精力就開始衰退,雖然這是一個逐漸變化的緩慢過程。不過,即使到了中年甚至老年時期,人的精力也並非沒有進步。只有到了這個時候,人們的經驗和知識才能真正地達到富有、成熟,然後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從各個方面觀察和思考人生,有能力對事物加以比較,發現它們的差異和關聯,從而正確地理解事物之間的真正關係。
一個人只有到了老年之後,才能對人生獲得充分、完整的理解。因為只有閱歷深遠的老人才能洞悉整個人生,了解生命的自然歷程。老年人不僅像其他人那樣熟悉生命的開端,而且也了解生命的終點,因此,唯獨他們能夠完全理解生命徹底虛無的本質。而其他人則始終堅持不懈,誤以為一切事物最終都將變得完美。
青年時代是素材,以形成自己關於世界的獨特知識和對於人生的原初認識的時期,換句話說,是一個天才積累留給世人的遺產的時期,然而,他必須到中年之後,才能真正成為這些素材的主人。因此,我們發現,偉大的作家通常在50歲左右才能為世界奉獻出非凡傑作。不過,即使知識之樹必須要枝繁葉茂之後才能結出果實,但其根基卻是在青年時代紮下的。
人生的前40年如同一本書的正文,後30年則提供了對正文的注釋和評論。沒有評註,我們就無法正確地理解文本的真實含義和其中的前後關聯,以及它所包含的道德寓意和書中的各種微妙之處。
生命臨近結束的時候,猶如一場進入尾聲的假面舞會——所有的人的面具都要摘下了。這時,我們可以看清自己在生命的旅程中曾邂逅、接觸過的是些什麼樣的人。因為,到生命的終點時刻,人們的性格會暴露無遺,各種行為也產生了相應的結果,成就得到了公正的評價,所有羞辱也都煙消雲散。要走到這一步,時間是必不可少的條件。
生命的歷程向人們展示了自己的內在構成。
青年時期並非是人生中最幸福的階段,柏拉圖對此有更為深刻、真實的評論。他在《理想國》的開頭說,老年才是最幸福的。因為到那時,一個人才能最終擺脫那不停煩擾他的動物式的激情。因此,在激情徹底熄滅之前,他永遠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理智的人。
只有到了晚年,一個人才能真正理解賀拉斯的箴言:「對一切皆無動於衷。」並直接、真誠地堅信萬物都是虛無的,世上所有的繁華榮耀都是微不足道的,此時他的幻想已全部消失。
幻滅與覺醒是老年的主要特徵。因為到那時,賦予生活迷人魅力、刺激我們心靈追逐活躍的幻象消失了,人世間的華美輝煌也被證實是空虛無益的的,莊嚴堂皇也褪色消逝、毫無意義了。
如果一個人在老年時能依然保留著對學習、研究的興趣,對音樂、戲劇的熱愛,如果他仍然對周圍的事物充滿好奇、十分敏感——事實上,不少老人在晚年依然如此,那這不啻是一大幸事。在人生的這個階段,一個人的「自身擁有」所帶來的好處是在之前任何時候都無法比擬的。
當然,大多數人都是生來愚笨遲鈍、毫無長處可言的,這些人到老年之後,就越發像是機器人了。
《舊約·傳道書》不是說過,「死亡之日比出生之日更美好」嗎?渴望長壽顯然是輕率的。因為正如一句西班牙諺語所說:「活得越長,經歷的不幸就越多。」
(張寧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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