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分子生物學家及他所講述的西西弗神話
還是在兩年多前的初夏,我參加單向街「文學之夜」加繆專場,和其他兩位嘉賓聊起他對我們每個人最重要的影響和作品,以及想像加繆如果在世,會如何看待不久前發生的一系列發生在他的祖國法蘭西的恐怖襲擊事件,我還單獨提到他對希臘傳統的繼承和他哲學中的理性精神。這時候其中一位突然想起了什麼,說他有過一位科學界的好友,小庄不妨談談。當時我只能抱歉地回應道,對此還真不了解。
這個疑惑直到前不久無意中看到Brave Genius:A Scientist, a Philosopher, and Their Daring Adventures from the French Resistance to the Nobel Prize(後來發現有中譯本《勇敢的天才》)一書時才徹底被解開,書的作者是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生物學家,也是一位《紐約時報》科學版的專欄作家肖恩·卡羅爾(Sean B. Carroll),2009年曾以《非凡的生物:尋找物種起源的史詩冒險》一書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他在成書於2013年的《勇敢的天才》中記敘了一位加繆同時期的重要科學家雅克·莫諾,以及他們在精神和現實世界裡的交集,兩人同參與了二戰中的抵抗運動:加繆作為一位新聞記者,聯合創辦了法國抗戰報刊《戰鬥》(Combat),發表文章譴責納粹分子的殘暴和對法國知識分子的迫害;莫諾作為一位戰鬥指揮官,參加過游擊隊,甚至組織過對於匈牙利科學家的營救,他的妻子是一位猶太人,戰爭期間他只能把妻子和一雙孩子送到鄉下避難。
我想很多人可能都和我一樣,對於加繆很早就熟知,但對於莫諾卻缺乏必要的了解,事實上,這位傑出的生物學家是現代分子生物學的奠基人之一,他和弗朗索瓦·雅各布(Francois Jacob)一同通過乳糖酶實驗揭示了基因調控,並預言了信使RNA的存在(次年經另一實驗組證實),他們這項完成於1960年的工作,對於之後整個學科領域能夠在接下來五年逐步完成破譯遺傳密碼至關重要。而莫諾、雅各布還有莫諾的導師安德列·利沃夫(André Lwoff)也因「酶的遺傳控制和病毒合成方面的發現」一起分享了諾貝爾生理和醫學獎。
1965年,當雅克·莫諾得知自己獲得當年的諾獎那刻,他首先回憶起來的可能就是1957年加繆在獲得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後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親愛的莫諾:我把最近的喧囂拋在一旁給你寫這封信,從心底里感激你給我的溫暖來信,這意想不到的獲獎給我的懷疑多於確信。但至少,我還有友情來幫助我面對這一切。我,在很多人當中感到孤獨的一個人,只對少數幾個人存有友情。你就是其中一個,我親愛的莫諾,穩固的真摯的友情,至少得跟你說這麼一次。我們的工作和忙碌的生活隔絕了彼此,但我們又重新組合在了一起……阿爾貝·加繆
左:加繆,右:莫諾
在加繆眼裡,莫諾是一位「真正的天才」。德國入侵法國之後,他們還處於各自為戰的狀態,都曾歷經生死,一次次瀕臨被捕。這兩位不同領域的諾貝爾獎獲得者真正相知相識發生在抵抗運動之後,說起來,還是「李森科事件」使他們成為了「聯盟軍」。
出身農民世家、畢業於基輔農學院的蘇聯生物學家裡李森科,是冷戰期間社會主義國家科學家們的噩夢。作為斯大林後期和赫魯曉夫時期的蘇聯首席科學家,他堅持生物的獲得性遺傳,用拉馬克理論來否定孟德爾基於豌豆實驗的經典遺傳學,1930年到1964年間,此人利用政治手腕對持不同學術意見者進行嚴酷打壓,致使蘇聯的優秀科學家不少蒙冤而死,另有一些紛紛逃離,這股風氣也波及到了東歐甚至更遠的社會主義陣營。1948年,雅克·莫諾在《戰鬥》雜誌(加繆於前一年離開該報)上撰寫了一篇檄文La victoire de Lyssenko n"a aucun caractere scientifique,稱李森科的勝利毫無科學性可言,他指出,這甚至不是一個政治投機主義的問題,而更是一個在蘇聯教條主義下對生物學形式的極大誤導和破壞。
莫諾在Combat上發表的反對李森科的文章
同時期的加繆,正在為反對極權主義和斯大林主義而發聲,就在這一年,莫諾參加了一個加繆主持的相關主題會議,兩人一見如故,終成莫逆之交。
莫諾早年曾在美國留學,1930年代他還在加州理工學院時,鮑里斯·埃弗呂西曾鼓勵他去洛克菲勒基金會工作,但他還是選擇加入了T. H. 摩爾根的研究團隊,後來在諾貝獎獲獎致辭中,莫諾提到這一決定對自己產生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以果蠅雜交實驗驗證孟德爾遺傳定律、創立染色體遺傳理論的現代實驗生物學鼻祖摩爾根,給了這個年輕人獲益終生的新的認識和新的方法。
莫諾在回到發法國後先是進入索邦大學做研究,後來去到巴斯德實驗室,始終是一位堅定的達爾文理論支持者,同時也是一位自由思想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他的科學思想對加繆有不小啟發,卡羅爾在書中提出一個猜測,認為加繆寫於1951年的《反抗者》就反映了反對李森科事件在他內心的投射,以及他當時對於遺傳理論的了解。同樣的,作為加繆一直以來的讀者,莫諾也在他的生物學思考中,反覆觸及人的存在和人的價值等問題,他於1971年出版了《偶然與必然》(Chance And Necessity)一書,書名來自於德謨克利特的名句「宇宙中存在的一切都是偶然和必然的結果」。這本他不得不為「技術性措辭」太多和讀者說抱歉的書,某種意義上,像極了一個《西西弗神話》的生物學解釋,所以開篇就引用了《西西弗神話》的最後兩段。180頁小書寫得極具文采,在「奇怪的客體」部分,他用科學證據說明,決定生物結構的內部力量與決定晶體形態的微觀相互作用具有相同的性質,在「活機論和泛靈說」部分,他分析了柏格森、埃爾澤塞爾和波蘭尼的相關言論,接下去的「麥克斯韋的惡魔」「微觀控制論」「分子個體發育」「不變性和擾動」「前沿」「王國與黑暗」各有精彩。
《勇敢的天才》中對《偶然與必然》提出的主要觀點做出了一個歸納,大致分為四個層次:
第一,生物學揭示了人類出現是偶然的結果,而絕非什麼天註定的計劃;
第二,所有從後一觀點建立起來的信仰體系都是站不住腳的;
第三,所有基於這些傳統信仰的道德和價值體系也是沒有基礎的,與現代社會產生了難以容忍的矛盾;
第四,人類必須決定自己怎樣活著、怎樣行動,一個以知識、創造力和自由為最重要價值的世界才能最大地促進人的潛能。
《偶然與必然》(Chance And Necessity)英文版封面
加繆死後,莫諾以自己的言行繼續著對自由的推動:1966年,馬丁·路德·金去法國時,莫諾熱情地把他介紹給會場上的聽眾,1968年他曾幫助過暴動中受傷的巴黎學生,他還聲援過女性的生育解放運動,提倡使用避孕藥。
某種意義上,這本書其實是三個天才的碰撞,作者肖恩·卡羅爾本身也是一位極其厲害的人物,他迄今已經有七本面向大眾的著作問世,而第六本《勇敢的天才》應該是寫得最辛苦的一本,整整用去了八年。卡羅爾後來在一篇專欄里回憶道,自己那一陣明顯有些瘋魔,每天都在念叨什麼法國抵抗運動什麼冷戰,搞的實驗室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怎麼了紛紛投來鄙視的眼光,於是只好解釋說,自己關注的乃是領域內的一位牛人前輩,只不過前輩同時也是一位和納粹和斯大林做鬥爭的超級英雄。2011年他甚至找到了巴黎的警察局裡面去翻莫諾的檔案,因為1940年巴黎淪陷時他還呆在此地,卡羅爾直覺他該干點什麼留下了痕迹,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份被當年納粹警察列為懷疑人的名單,第十五位,正是雅克·莫諾。
許多資料也來自卡羅爾對相關人士的採訪,比如莫諾尚在人世的一位助手詹妮薇芙·諾夫拉德(Geneviève Noufflard),這是位長笛演奏家。至於為什麼會有長笛演奏家加入,說起來也是一件趣事:抵抗運動時期,擅長音樂的雅克·莫諾還參加了一個音樂團體,用這個方式來打掩護,以便搜集情報破壞納粹的行動。
我忍不住想,漢娜·阿倫特的《黑暗中的人們》其實也可以加上諸如莫諾和雅各布這樣在戰爭、恐怖和極權之下依然堅守人類信念的一大批一戰和二戰時期的科學家,像是帶著移動醫療X射線卡車衝上前線的瑪麗·居里,像是奧斯維辛倖存者,《元素周期表》的作者普里莫·萊維。
由於加繆1960年就車禍去世,莫諾也不算長壽,1975年因白血病去世,再加上如加繆所言,他和莫諾都太忙,兩人作為好友交往的證據不多,卡羅爾為找到僅存的蛛絲馬跡簡直可說殫精竭慮,這當中多虧有莫諾兩位雙胞胎兒子中的一位奧利維爾的幫忙。奧利維爾也是一位地質學家,他在父親的藏書和信件里反覆翻找,甚至找到了一封信,裡面是加繆在求助莫諾給自己的情人、女演員瑪麗亞·加塞雷那生病的父親找個靠譜的醫生。順帶說一下,就在去年11月,加繆的女兒卡特琳娜將父親和瑪麗亞·加塞雷的書信結集出版了,半個多世紀之後,人們終於可以知曉這段轟動一時的婚外情中的更多細節。
本文已發表於《財新周刊》2018年1月15日副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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