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和他的畫家朋友們之「小王都太尉」王詵

最新 05-18

王詵煙江疊嶂圖（局部），現藏上海博物館

全文共2869個字，完整閱讀大約需要7分鐘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

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嘗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

——蘇軾《寶繪堂記》

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王晉卿畫

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

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

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

索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

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

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置二頃田。

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

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

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

江山清空我塵土，雖有去路尋無緣。

還君此畫三嘆息，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

如詩題，這首詩是蘇軾為好朋友王定國的畫藏《煙江疊嶂圖》而作，畫的作者是他的另一個好朋友，王詵（字晉卿）。這幅畫後來非常有名，並且流傳了下來，此刻正靜靜地掛在上海博物館。

王詵是蘇東坡畫家朋友中比較特殊的一個，不管是世俗聲名還是畫藝成就都要比其他人高那麼一小截，水滸傳里就有一點他的戲份。

王詵是將門之後，娶了神宗皇帝的女兒（也就是哲宗皇帝的姐姐），官拜駙馬都尉。水滸里破落戶高俅到處找人投靠，一干人見他是個潑皮都不肯接招，玩起了「踢高俅」遊戲。幾個來回之後，俅踢到了蘇學士門口，蘇東坡也不肯接，就把他踢給了王詵（書裡面稱「小王都太尉」），最後王詵把他給留下了。後來王詵派高俅去端王府給趙佶送禮（也就是日後的宋徽宗），於是就有了那個人所共知的勵志足球故事，有了3個女人和105個男人的故事。不過，高太尉真實的經歷要比水滸稍體面些，他本是蘇軾的書童，蘇軾二次遭貶，出發前將他送給了王詵，被踢來踢去的環節沒小說里那麼多。

大家都知道宋徽宗是史上最醉心藝術，且藝術成就最高的皇帝。但要論對琴棋書畫，金石古玩的痴好和成就，這位王駙馬可一點也不遜於這個侄兒皇帝。王詵曾在駙馬府里專門建了個收藏字畫的房子，寶繪堂。建好之後特意請蘇軾作記文，作為摯友東坡在記文中沒有像一般的此類文章那樣揀好聽、好看的詞兒寫，反倒是潑了一通冷水。開篇就是「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樂……」蘇軾非常清楚王詵對書畫的沉溺程度，故而寫下了這樣的警戒之言。這幾句話深刻而精闢，放在任何時代都是發人深省的至理，尤其是像今天這樣繁榮奢侈的時代。

為東坡點贊！

雖然是貴胄子弟，王詵卻也是個講義氣的朋友。元豐二年（1079年）烏台詩案爆發，在很多所謂的朋友都忙著焚燒與蘇軾的往來文字的時候，王駙馬卻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派人趕在御史台的人到湖州之前給蘇軾通風報信。當然這並未改變詩案的結果，蘇軾被貶到黃州，一些與蘇軾往來密切的人也受牽連被貶，王詵因為報信被人揭發也被貶到潁州。在各自被流放的日子裡，蘇軾和王詵有七年斷了聯繫。等到各自都被重新召用，再次相見時，蘇、王之間更加親密。在充滿美妙記憶的元祐年間，他們的詩歌唱和往來達到了歷史高峰。蘇軾對被自己牽連的朋友心懷歉意，但因蘇軾倒霉的王詵卻從未有過任何抱怨。

王詵是蘇軾的粉絲無疑，同居汴梁的時候他一有新作就要拿去讓東坡給他題詩題跋。蘇軾估計也是被這個駙馬爺鬧騰的不行，故意變著法地開他玩笑，把他的畫貶的一文不值。蘇王之間的關係很像那種少年兄弟，關係鐵沒得說，但好話都不用在對方身上，怎麼抬杠噎人就怎麼聊，十分有趣。

有一回有人送了蘇軾一塊美石（仇池石），好收藏的王詵非要蘇軾送給他，蘇軾捨不得，就寫詩說借給你看看可以，要還。駙馬爺撒嬌就要，鬧得朋友圈裡都知道了，這個說給他，那個說不該給。東坡人緣好，多數人都向著他說話，但又不好太絕情了，就開了個活口，說你要是肯拿家裡藏的韓干《牧馬圖》來換就給你。大學士也是真敢要，韓乾的馬在書畫界什麼地位，王詵當然不肯（換誰都不肯）。這事折騰的動靜很大，明明是「巧取豪奪」的事，卻被他們整的倍兒風雅，你寫一首詩來要，我回一首詩不給，你又來一首，我再拒絕一首。還有些人在中間搗亂看哈哈，蔣之奇就起鬨說，乾脆把石頭砸了，把也畫撕了，這樣大家就都不惦記了。最後這事怎麼了的蘇軾也沒說，反正他倆都不客氣，真正的朋友相互之間都不客氣。

韓干《牧馬圖》現場台北故宮

如果認為王詵的畫藝聲名是蹭了大學士和貴族身份的光就大錯特錯了。除了《煙江疊嶂圖》，王詵存世的畫作還有《漁村小雪圖》（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溪山秋霽圖》（現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這些畫無一不是這些頂級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宋畫比大熊貓都要珍稀的多，王詵一個人能留下這麼多畫作的根本原因在於歷代藏家對他藝術水準的認可和重視，就連同時代的宋徽宗一口氣把他的35幅畫收入內宮，著進圖譜，駙馬爺的水平也就不必再做什麼論證了。

王詵《漁村小雪圖》現藏台北故宮

中國古代的文人集會有兩個特別有名，一個在蘭亭，一個在西園。蘭亭書法有名，西園畫有名；蘭亭會王羲之一個人有名，西園雅集里幾乎每個人都赫赫有名。所謂西園，就是王詵家的花園。蘇軾好友李公麟將西園雅集繪成了一幅名畫，這個集會由此千古揚名。包括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儀在內的一干北宋頂級文人經常在西園集會，他們飲酒、作詩、彈琴、畫畫，好不愜意。

蘇軾是集會的中心人物，但地方卻是王駙馬的。這一方面是因為好風雅且善弄風雅的人，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為他比較富貴，更有能力張羅起這麼多人的高雅消費。駙馬家善釀有一種碧香酒，香醇馥郁，大家都喜歡的不要不要的，一喝起來就剎不住車。在蘇軾二次遭貶的日子裡，他還經常想起這種美酒，家裡婢女釀了點好酒，他總要在過癮之餘評價一句「不輸王晉卿家的碧香」。一個清雅的園子，一壺美酒，一群風雅又志趣相投的朋友，西園雅集從那時起就成了歷代文人無限嚮往之境，以至歷朝歷代都不斷有人臨摹《西園雅集》這幅畫，著名臨摹人的有米芾、安遠、仇英和唐寅等。可以說，王詵同學在物質上為西園雅集做了最好的保障，應該算的上是這樁文壇雅事首功之人。

李公麟《西園雅集》私人收藏

在與王詵關於《煙江疊嶂圖》的往來詩歌中，蘇軾盛讚王詵「鄭虔三絕居有二，筆執挽回三百年」，在好古的文人語境下，蘇軾對他這樣的評價可謂是相當高了。台灣著名美學家蔣勛把王詵的《漁村小雪圖》列入了中國畫史。歷代畫評稱他喜畫「煙江遠壑，柳溪漁浦，晴嵐絕澗，寒林幽谷，桃溪葦村」等他人難狀之景，「不古不今，自成一家」。從傳世的幾幅畫來看，這樣的技術評價算是相當中肯了。

王詵《溪山秋霽圖》現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

本人對繪畫藝術的了解非常淺薄，腦子裡的詞兒也不多，就不在此對王駙馬的畫做些幼稚粗陋的評述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到台北故宮和上海博物館的網站上欣賞超高清的畫作照片（只有最重要的藏品才有這種公開資源）。欣賞的時候，最好間隔讀一下東坡的詩評，個人覺得蘇詩將王畫那種空濛悠遠，清靜幽僻的感覺描摹的非常到位，除了這樣詩的語言，別的文體都達不到那種讓人沉浸浮想的感覺。不介意的話，再讀一遍蘇軾《煙江疊嶂圖》的題詩吧：

江上愁心千疊山，浮空積翠如雲煙。

山耶雲耶遠莫知，煙空雲散山依然。

但見兩崖蒼蒼暗絕谷，中有百道飛來泉。

索林絡石隱復見，下赴谷口為奔川。

川平山開林麓斷，小橋野店依山前。

行人稍度喬木外，漁舟一葉江吞天。

使君何從得此本，點綴毫末分清妍。

不知人間何處有此境，徑欲往置二頃田。

君不見武昌樊口幽絕處，東坡先生留五年。

春風搖江天漠漠，暮雲卷雨山娟娟。

丹楓翻鴉伴水宿，長松落雪驚醉眠。

桃花流水在人世，武陵豈必皆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