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棺——潛艇軍官們
前情提要 :1944年8月上旬某日晚間,海軍軍醫中尉齋藤寬由第11潛水戰隊旗艦「八雲」號出發,乘坐汽艇頂著風浪前往伊-56潛艇,他已經被任命為該艇的軍醫長。經過一番與風浪的搏鬥,齋藤中尉終於登上潛艇,被引領到軍官艙與艇上的其他軍官見面。
潛艇軍官們
我跟著值班軍官穿過通道向艇尾方向走去,來到連接兩個艙室的防水門前面,門對面就是軍官艙。防水門艙口為正圓形,比甲板艙口略大,穿過時需要壓低上半身,否則會撞到腦袋。我把左腳踩在門前的台階上,用左腳支撐著身體,彎腰俯身,讓右腳和身體一起穿過艙門,最後將左腳抽回,我以這種姿態順利通過了防水門。當我的右腳在軍官艙地板上站穩時,我順勢挺直身體,哪知道「咚」的一聲,我的後腦勺重重地撞在什麼東西上,疼得要命。或許是碰撞的聲音有點大,在離我不遠的一張餐桌旁,一個坐著的男人回頭望著我,他的眼睛大得出奇!
我取下帽子,一邊揉著生疼的後腦勺,一邊回頭查看,原來在艙口上方有一個直徑約20厘米的紅色手輪,正好突出在很容易撞上的位置,任何一個沒有防備的人在通過艙門時都會被撞到。在疼痛稍有緩解後,我終於定下神來環視軍官艙,這裡比水兵艙要寬敞些,在艙室中央縱向排列著兩張餐桌,距離艙門近的是第二餐桌,離門遠的是第一餐桌,在餐桌之間有一個15厘米寬的海圖架。
■ 潛艇內部的空間非常狹窄,這幅照片是1946年伊-53潛艇乘員在艙內拍攝的,注意眾人身後的圓形艙口,潛艇各艙室之間就通過這種艙口聯通。
之前給我帶路的那位值班軍官已經坐在第一餐桌旁,同桌的還有另外三個人,一個身穿短小襯衫的胖男人,一個身穿防暑服、臉上滿是青春痘的年輕男人,還有一個身材瘦小、梳著三七分頭的尖臉男人,他們四個人圍坐在餐桌旁閑聊著。在我身邊的第二餐桌旁也坐著三個人,除了那個看著我的大眼男外,另兩個人也很有特點,一個是皮膚黝黑、面孔酷似鬥牛犬的男人,另一個是額頭寬闊、看上去感覺很滑稽的男人,他們沒有聊天,只是安靜地坐著。
看到我挨撞後,那個大眼男開口說道:「很疼吧?所有到這艘艇上的人都要挨這麼一下。」他說話的語氣給人一種獃頭獃腦的感覺,不過能看出來他並沒有什麼惡意,那對大大的眼珠子咕嚕咕嚕地望著我。坐在他身邊的「鬥牛犬」這時朝值班軍官問道:「先任將校,給軍醫長安排哪一張床?」原來給我帶路的人正是伊-56的先任將校。(先任將校是潛艇上僅次於艇長的資深軍官,相當於副長——編者注)
我的行李就放在第二餐桌上,軍刀擱在行李最上面。我摘下軍帽放在軍刀上,掏出手帕擦臉,只進入潛艇一小會兒工夫,我已經滿頭是汗了。
「勤務兵,炮術長還沒到嗎?叫他快點過來!」先任將校坐在那裡向勤務兵下命令。看來軍官艙里的成員就差炮術長還沒有到場,對於我這個剛到任的軍醫長,肯定要跟所有軍官相互認識一下,這也是走馬上任的必要程序。在這場「見面儀式」之前,我自然要整理一下衣裝,這時我才注意到那身潔白的軍裝已經變得污穢不堪,渾身上下都是油漬污垢,特別是上衣,剛才跳幫時被網繩兜住,結果在衣服上留下了大片的網格印記。
■ 日本海軍軍官的第二種軍服,即白色夏裝,在潛艇內通常不穿這種易髒的軍裝。
初次見面就搞得如此邋遢,我感到非常尷尬,滿懷愧疚地對一旁的大眼男說道:「全身都給弄髒了。」他則一臉同情地說道:「在潛艇上最忌諱穿第二種軍服(白色夏裝),掌水雷長他們在上岸時都是爬到甲板上才換衣服,只有那樣才不會弄髒。平時有客人來都會事先通知,讓衛兵進行大掃除,也不讓使用艙口的扶梯。」
就在我們交談的時候,艇上的主要軍官陸續到齊,先任將校起身敲敲了艇長室的隔壁,拉開擋在門口的帘子,探頭進去跟艇長說了幾句話,然後又坐回第一餐桌旁的座位上。艇長室就是軍官艙一角的獨立隔間而已,面積約為一坪(日本面積計量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編者注),在艇長室內放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床鋪下方是放置物品的柜子,艇長室最特別的地方是床,艇長是艇上唯一擁有單人床的人,其他軍官和水兵都睡在高低鋪上。
艇長掀開深紅色的布簾從室內走出來,在第一餐桌的首席位置坐下,在艇長頭頂上方是短波收音機和通風口。在艇長就坐後,其他軍官也按照軍銜和資歷依次坐在對應的座位上,在艇長對面是先任將校,艇長左右分別是輪機長和航海長,緊挨著的是炮術長和機關科分隊士,這些就是第一餐桌的成員。第二餐桌旁坐著四位特務軍官(日本海軍中由資深下士官提升的軍官——編者注),分別是機械長、掌水雷長、潛航長和電機長(就是那個大眼男)。這樣看來,伊-56的軍官艙內原有10名軍官,算上我就是11人啦。
在所有人都歸位坐好後,我站到過道上,向先任將校點頭示意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隨後向各人說道:「下面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伊-56新上任的軍醫長。」先任將校又依次向我介紹了各位軍官,然後向我使了個眼色。我立正站好,首先向包括艇長在內的第一餐桌諸位軍官行禮:「請多多關照。」然後,我又與第二餐桌的軍官們相互致意,這次見面儀式就算結束了,我也正式成為伊-56軍官艙的一員。
在相互認識後,先任將校說:「從明日起分隊士的座席就換到第二桌吧。」分隊士聽聞此言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面色不快地說:「還是從今天就換了吧。」說著就從第一餐桌的末席轉到第二餐桌的首席。我認為機關科分隊士坐在第一餐桌更有利於工作,於是主動向先任將校提議和分隊士交換座位。他想了一下,又和艇長商量了幾句,艇長點頭同意。我起身催促分隊士坐回原先的位置:「分隊士,我們還是換下位置吧。」剛才還有些慪氣的分隊士此時反而有點不好意思,猶豫著要不要換。這時,輪機長用他的粗嗓門發話了:「分隊士,你小子坐到這邊來我才方便嘛!」有了這個台階,分隊士才高興地站起來,重新坐回第一餐桌,而我就坐上了第二餐桌的首席,並向特務軍官們打招呼:「請多關照。」
晚餐與部下
見面會結束後,進入晚餐時間。一個黑皮膚的年輕勤務兵動手為軍官們分配咖啡杯,接著依次倒上咖啡。航海長興奮地問道:「今天晚上吃什麼啊?」他是個高個子,梳著三七分頭,長相很俊秀。航海長對面的輪機長以略帶嘲諷的語調說道:「喲!食神要開動啦!」正在給第二餐桌倒咖啡的勤務兵似乎在努力忍住笑,但是嘴角還是微微上揚,隨後朗聲回答:「晚餐是涼拌烏冬面。」輪機長接著話頭說:「還是給航海長換個大碗吧,免得你辛辛苦苦地來回跑,給他盛面。」勤務兵沒有回答,在倒好咖啡後就轉身進入掌水雷長背後的配膳間,那是一個只有四分之一坪的小隔間,勤務兵在那裡將冷麵盛到碗里,端到餐桌上。
掌水雷長伸手從身旁自己的床鋪下摸出一個用報紙包裹的四方形物體,然後朝著正在盛面的勤務兵邊用手比劃邊說:「喂!把那個拿出來。」他接著坐正身姿,重新面對餐桌,將報紙撕開,原來裡面是一瓶威士忌。機靈的勤務兵已經從裡面拿出五隻小酒杯,放在第二餐桌的各人面前。掌水雷長打開瓶蓋,一面往杯中倒酒,一面對我說:「軍醫長能來我們潛艇實在太好了!你也來一杯吧。」
■ 齋藤在伊-56上吃的第一頓晚飯是涼拌烏冬面。
坐在第一餐桌的艇長和先任將校邊吃邊談論著今天艇長會議的內容,艇長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站起身來繞過炮術長走進艇長室。炮術長也有一雙大眼睛,雖然不如電機長大,但相對於面部的比例來說,也要比常人更大,他的另一個外貌特徵是留著山羊鬍子,他似乎非常滿意自己的鬍子,用右手頻繁地撫摸。分隊士吃完面後就開始整理一些折成細長條的厚紙片,並從其中抽出一張回頭交給我:「軍醫長,這是你唯一部下的生死薄。」原來那些紙片就是潛艇乘員的個人履歷。分隊士還囑咐說:「這些由機關科保管,看完了還請放到這裡。」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在艇上我還有一名部下。我展開那張履歷表,紙張還很新,上面的紅墨水印記也很鮮艷,在調動原因一欄中寫著「因戰鬥損失,新調」。根據履歷表記載,這位在艇上擔任看護長的二等衛生兵曹曾經兩次乘船作戰,但兩次艦船都被美軍炸沉,他也兩度死裡逃生,看來是個命大的傢伙。可以想像在這張薄薄的紙片之外,他又經歷了多少無法記錄的危險呢。我端詳著這張履歷表,突然很想見見這位兵曹。
輪機長和電機長吃完烏冬面後就上到甲板上吸煙去了。我跟坐在對面的掌水雷長說想認識下看護長,他說:「軍醫長,要是有需要的話,我立即把他叫過來。」
我點點頭:「見一見吧。」
「勤務兵,把看護長叫來。」
受命的勤務兵轉身穿過隧道般的通道走進發令所,不久我從傳聲筒中聽到了召喚:「看護長速到軍官艙。」我拿起筷子將碗里的面扒進嘴裡。
不一會兒,我聽到有人報告:「衛生兵曹前來報告。」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材廋削、長著一副鵝蛋臉的男子站在分隊士面前敬禮。他身穿白色作業服,右手卻握著一頂鑲有一道白邊的黑色略帽。看起來在潛艇上從軍官到士兵,對於服裝的搭配都顯得很隨意。
■ 日本海軍下士官第一種軍服(深色冬裝)配用的略帽,帶有一道白邊。
「軍醫長到任了,他在那邊。」分隊士用下頜指了指我,我急忙咽下嘴裡的麵條,說道:「我在這裡。」看護長站在原地不動,將臉轉向我點頭致敬。
「你辛苦了,請多關照,工作的事情明天再說吧。」說著我把面前的酒杯遞給他。看護長似乎有些顧忌,猶豫著該不該接過酒杯。分隊士見狀調侃道:「你怎麼啦?平時都是用大碗喝威士忌的人這會兒怎麼害臊了?不要客氣嘛!」站在一旁的先任將校也向我介紹說:「軍醫長,看護長可是我們潛艇上唯一的流行歌手喲。」
軍官艙里的氣氛顯然讓看護長有點不自在,臉漲得通紅,巴不得趕快喝完酒告退。他接過我再次遞過去的酒杯,我在給他倒酒時,分隊士繼續對我說:「沒有他不會唱的歌,他在上學的時候整整抄了三大本流行歌,是吧,看護長?」二等兵曹的臉更加紅了,把威士忌一飲而盡,再次低頭行禮:「非常感謝,衛生兵曹告退。」說完就如獲大赦般轉身往發令所走去。
晚餐結束後,各人鑽進自己的床鋪,有人在看書,有人拉好床簾準備睡覺。我的床鋪就在電機長鋪位的下方,長1.8米、寬0.6米,勉強容身而已。我在床簾後面脫下滿是污漬的軍服,換上勤務兵為我準備的防暑服,再穿上被稱為艇內鞋的皮底帆布鞋。我想在睡覺前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於是在換好衣服後起身前往甲板。在走過餐桌時我眼睛的餘光看到了蹲在角落裡的勤務兵,他察覺到我在看他,主動問道:「軍醫長,是要找廁所嗎?」他這一問我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我還真不知道在潛艇上去哪裡方便。我急忙答道:「哦,對啊,要是不知道廁所在哪裡可真有大麻煩呢!」勤務兵說:「我來帶路。」我跟著他穿過剛才撞到腦袋的防水門,再次從前水兵艙的扶梯爬上甲板。
海風仍然很大,墨黑的海面上波濤滾滾。我一面聽著勤務兵的介紹,一面向艦橋(即潛艇指揮塔——編者注)後方走去。勤務兵告訴我,潛艇在瀨戶內海停泊時可以使用甲板上的廁所,就在艦橋後部雙聯裝機關炮炮位的正下方,兩舷各有一個廁所,相互對稱。他還補充說,使用甲板廁所不用特別打掃,在潛艇潛入水下時,海水的沖洗比人力清掃還要乾淨得多,這算是潛艇獨有的好處了。
■ 這幅照片是戰後美軍調查伊-56的同級艇伊-58時拍攝的指揮塔特寫照片,注意防空機關炮下方敞開的艙口就是甲板廁所的入口。
我上完廁所,準備登上燈火通明的艦橋看看。一名佩戴紅黃臂章的值班信號兵剛巧從艦橋內出來,向我行了軍禮。在艦橋中央有一個圓孔,晝夜使用的潛望鏡就是從這個孔洞升降的。在艦橋頂部還有一個類似雨傘骨架的短粗柱子,可能是電波探測儀之類的東西。在艦橋前部的瞭望台上,裝有可以旋轉的防水雙筒望遠鏡,大小與裝蜜柑的箱子相仿。在艦橋後部的敞開平台上,裝有一座雙聯裝機關炮,炮口朝天,讓人心生恐懼。在炮位兩側和後方各設有可旋轉的中型防水望遠鏡。
在艦橋前方是圓筒形的偵察機收納庫,由艦橋向艇首延伸,而從收納庫前端向前是漸漸升高的彈射器軌道。我走下艦橋,沿著軌道一直走到艇首,意外地發現艇首前端歪向左舷,沒想到伊-56還是個歪鼻子!
我重新回到艇內,倒在自己的床鋪上,上鋪的大眼睛電機長大概已經睡熟了。他的床鋪離我的鼻尖僅有50厘米左右。我扯過毛毯蓋在身上,拉好床簾,從帘子的縫隙中我看到對面鋪位上輪機長那條汗毛濃密的小腿。艇內已經一片安靜,我看了看手錶,指針已經停止不動了,忙活了一整天,我都忘記給表上弦了。我從床簾之間探出頭四處張望,才發現軍官艙里並沒有時鐘,倒是在防水門上方有一塊綠色小黑板,上面畫著四個象形符號,分別表示日出、日落、月升和月落,此外還寫著作業事項:
預定作業
一、介紹軍醫長
二、配置訓練
三、海面移動
四、酒保開店
突然,有什麼東西打到我的頭上,嚇了我一跳。我驚魂未定地向上看,原來電機長的手從床上耷拉下來,手腕上正好戴著手錶,指針指向0時15分。
下期預告:在窄小的鋪位上度過登艇的初夜後,齋藤軍醫長開始了在伊-56上第一天的工作,他發現潛艇的人和事有著很多不為人知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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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棺:一位日軍潛艇軍醫的戰爭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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