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
凡是在中國受過高中教育的人,都會被教導,「物質第一性,意識第二性,物質決定意識」,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是唯一徹底的科學的世界觀,而唯心主義認為「意識第一性,物質第二性,意識決定物質」,所以是錯誤的。然後,唯心主義被批得體無完膚。
如果一個中國人高中畢業之後,不再繼續了解學習哲學的話,很有可能一輩子都是這種觀點(其實很多繼續了解和學習哲學的人一輩子也還是這種觀點,誰說中國的教育沒用呢?)。如果我們認真去思考,就會發現高中政治課關於辯證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看法,實際是在灌輸一種觀念:我是正確的,別人都是錯誤的,聽我的沒錯的。這跟《聖經》里上帝說「除了我以外,你不能有別的神」背後隱藏的思想是一樣的。仔細想想,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因為它阻止了人們對這個世界的思考和懷疑。
幸好,當年還看了別的哲學觀點,才不至於這麼狹隘。記得當年因為政治課上講了哲學,很多同學對這門奇妙的學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課餘總是和老師探討唯物和唯心這些宏大的命題,同學之間也常有討論。終於,有同學不滿足課本所講,不滿足和老師、同學的討論,到書店買了一本關於哲學的簡單讀物來看(不記得書名了)。當時我也借著看完了,其中有一句話,給我們幾個同學留下極大的震撼:哲學沒有對錯,只有好壞之分(和原話可能有出入,但大意如此)。這跟課本上一直強調的唯物主義是正確的,唯心主義是錯誤的完全相反啊!
雖然當時並不能理解這個讓我震撼的觀點,但至少讓我知道除了課本之外還有別的觀點。這也是我對高中政治課關於哲學部分產生懷疑的起點。後來知道,歷史上最偉大的幾個哲學家基本上都是唯心的。
上周看完了《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看名字,就知道是在講哲學。不過翻開書後,你會發現作者只講西方哲學,不講中國哲學。簡單地說,這是一本通俗版的西方哲學史讀物,作者以幽默調侃的方式介紹了兩千多年來西方哲學的發展脈絡和各哲學流派的主要觀點,另外還有大量關於哲學家們的八卦,比如大哲學家羅素有無數個情人情婦之類的。上一篇讀書筆記提到,之前曾經翻閱過希爾貝克《西方哲學史》,但最終因為其內容繁多,抽象難懂而無法看下去。這本《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語言幽默詼諧,把高深的理論講得通俗易懂,很適合對哲學有興趣,但沒什麼基礎的人閱讀,我基本上是一口氣讀完了。
《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 作者:林欣浩
林欣浩,畢業於吉林大學管理學院。自由撰稿人。擅長邏輯思辨,讀書喜歡較真。認為一切外表高深的知識都要遵守簡單的邏輯,用最淺白的話可以講清楚最複雜的道理。代表作有《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佛祖都說了些什麼?》。《哲學家們都幹了些什麼》在亞馬遜2013年度kindle暢銷榜榮居第八名。《哲學家都幹了些什麼》於2015年再版,在豆瓣年度閱讀非虛構類作品口碑榜排名第三。(資料來自百度)
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期待馬克思的出現。結果,讀完之後,發現這本書所講的西方哲學史只有在講到近代德國哲學研究人才輩出時,才提了一下馬克思,其他時候都沒有這個在中國有著無上地位的哲學家什麼事。這當然有可能是作者的偏見,但是寫西方哲學史,再怎麼有偏見,也不可能漏掉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奧古斯丁、康德。從作者可以不寫馬克思,至少能夠下一個這樣的結論,馬克思沒有重要到不可忽略的程度。(前幾天和一個對西方哲學有所了解的書友交流,他說如果你買本世界哲學思想史,馬克思可能就是副頁,課外閱讀的那種。)
(忍不住再八一下,馬克思在中國之所以有神一樣的地位,其實是個政治問題,與學術無關。)
看完這本書之後,讀者會發現作者其實不只是在講述西方哲學發展史,他是在借西方哲學發展歷程來回答——人生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在全書的最後一章,作者試圖對這個問題作出自己的回答。作者認為這個問題沒有固定答案,如果一定要尋找人生的意義,最有效的辦法,是逼迫自己直面死亡,這個問題就轉換成:我為什麼要活著。關於為什麼要活著,回答起來就容易多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這個問題其實真的不好去深思,並且最好是自己想想就行了,不能告訴別人你在思考這個問題,那樣人家會用異樣的眼神來注視你,飽含好奇,間帶揶揄和諷刺,讓你會覺得自己是不是哪裡有問題。所以,我們都避免和別人討論這種問題。當然我們通常也不會去思考這個問題。哪怕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時醒過來,我們也只是拿起枕頭邊上的手機,打開微信,刷一刷朋友圈,看一看別人的生活。
其實作者在書中也不是不談中國哲學,在講到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觀點的時候,就把西方哲學與中國哲學對比了一番。作者認為中國古代哲學缺乏懷疑精神,不講邏輯,表達的時候不追求定義明確,注重的是文辭優美、意境深遠。
書中舉了《莊子》「莊周夢蝶」的例子。莊子說了一番莊周夢蝶的故事,最後得出結論「莊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謂之物化。」(莊周和蝴蝶肯定是有區別的,這就叫「物化」。)而「物化」是什麼意思,莊子就不說了,後人關於「物化」一詞就各取所需,什麼解釋都有,反正就是沒有一個確定的含義。同時作者指出《莊子》與其他中國古代哲學著作一樣,講道理的時候以比喻為主。它的道理點到為止,不細說,不深究,不推理,不演繹,也不自我懷疑。就像「一陰一陽之謂道」「玄之又玄」(一陰一陽,就叫做道;很奧妙呀很奧妙!),聽起來很精妙,韻味無窮,但實際上它到底是什麼意思,又說不清楚
而西方哲學是完全相反的,不講究用詞是否優美、意境是否深遠,西方哲學家注重的是推理。比如說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觀點。
笛卡爾懷疑整個世界是否確定。笛卡爾認為我們是通過感官來確定這個世界的存在的,但事實上我們的感官並不可靠。比如一座塔,我們離它很遠的時候覺得是圓,當我們走近的時候卻發現它是方的。所以我們的感官無法向我們提供證明這個世界存在的絕對確定的前提。那這個世界有沒有真實存在的東西呢?笛卡爾提出不管怎麼懷疑,「我懷疑」這件事情是確定,只要有懷疑的念頭,就說明「我」肯定是存在,即「我思故我在」。
就像黑格爾的「存在即合理一樣」長期被國人誤解濫用一樣,笛卡爾「我思故我在」這句話在中國長期被誤解。很多人以為這句話是「我存在是因為我思考,我不思考我就不存」的意思,也有人把它引申為「人生的意義就是去思考,不思考人就無所謂存在不存」。
實際上,「我思」和「我在」不是因果關係,而是推理演繹的關係。即:從前者為真可以推導出後者為真。也就是從「我思」為真,可以推導出「我在」為真。而不是說「我不思」的時候,就「我不在」了。
西方哲學的原則是,結論必須能經受得起各種懷疑,這樣才真實可信。笛卡爾受古希臘歐幾里得幾何體系的影響,想依靠演繹推理建立起整個哲學世界,事實上他也是這麼乾的。歐幾里得幾何體系只有五個公設和五個公理,然後整個幾何世界和所有定理都是從這五個公設和公理中演繹推理而出。歐幾里得幾何體系因此而成為一個完美而簡潔的體系。
笛卡爾時代的知識分子大多都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一些理性就像幾何學那樣,是超越客觀世界、高於客觀世界的,以笛卡爾為代表的一批哲學家試圖建立一個像歐氏幾何那樣嚴密、規整,高於世間萬物的哲學體系。
由於歐氏幾何體系是建立在五個不言自明的公設和五個公理之上,所以笛卡爾想要建立的哲學體系也必須有一些不言自明的公設,然後用演繹推理的方式推導出整個哲學世界。笛卡爾提出的公設就是前邊提到的「我思故我在」這個前提。
「我思」是確定無疑的,由此推出我是肯定存在的,但是我在懷疑,這就意味著我不是完滿的。因為完滿的東西是不會懷疑的。但是我心中有一個完滿的概念,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意識到自己的不完滿。既然我自己是不完滿的,那這個完滿的概念肯定不能來自於自己,必然來自於一個完滿的事物。什麼是完滿的呢?那隻能是上帝。
因此,笛卡爾推出世界上有上帝。既然上帝是完滿的,所以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既然上帝是全善的,那麼上帝一定不會欺騙我,不會讓我生活的世界都是幻覺。所以我生活在真實的世界裡。
笛卡爾的推理當然很有問題。但是他的思路卻是西方哲學的特點,與中國古代哲學完全不一樣,不講究用詞是不是優美、意境是不是深淵,西方哲學走的路子完全是扎紮實實的推理道路。西方哲學用演繹推理的方式進行哲學研究,使其哲學體系嚴謹、規整,並且因為懷疑精神的存在,而不斷否定、發展、在否定、再發展。西方還有一個與中國不一樣的傳統,搞哲學就是搞哲學,不會在其間賦予什麼定國安邦的深意。中國古代的典籍,特別喜歡講究微言大義,幾句話就涵蓋無數道理,一個簡單的判斷既能揭示宇宙真理,又能解決人生命運之類的是國人最喜歡的方式,所以半部《論語》能治天下的說法在今天依然被國人特別推崇和嚮往,什麼周易陰陽五行揭示了宇宙人生的真理之類至今還為很多國人所認同並高度自豪。
這就是西方哲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的區別,所以人家最終發展出宏大、完備、嚴密,流派眾多的哲學體系,而我們還總是停留在「道可道,非常道」「道法自然」的世界裡,還總覺得自己的哲學體系精妙無比。還總是停留在一葯治百病的狀態里,比如馬克思主義哲學可以應用在所有學科裡邊。
作者在他的另外一本著作《佛祖都說了些什麼》中再次以魏晉玄學為例,指出中國哲學的嚴重缺陷——不注重演繹推理,強調的是心靈的直接感悟,又認為語言表達存在有限性,不允許辯駁和爭論,最終只能走進死胡同,被拋棄在歷史的垃圾堆里。唯一構建起嚴密完備體系的理學,還是借用了佛學的邏輯,但其論證的對象——儒家倫理道德(天理、即世界的本原)——又是不可懷疑的,所以程朱理學雖然是哲學,但哲學不是它的目的,它的目的是治國安邦。
所以,中國的傳統只關注能直接帶來實際用途的知識,不追求純粹的學問,形而上學在中國成為一個貶義詞。所以不要看老子說什麼「無為而無不為」「無用之用乃大用」之類的話,那從來都不是中國人真正所追求的,這些貌似無比正確的口號,從來都只是用來獲得表達的快感而已。
西方文明一直追求看來沒啥用處,抽象的、純粹的知識,從泰勒斯到康德,無數的西哲家吃飽撐著沒事幹,整天辨析這個世界的本原是什麼,理性是什麼,知識是什麼,這中國人看來有啥用呢?
孔子說過「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季路曾向孔子問事鬼神。孔子這樣回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季路又問關於死亡的事情。孔子反問:「未知生,焉知死?」
在孔子看來鬼神、死亡不可見聞和覺知,是無須從純粹知識意義或哲學意義上去求索,「窮高極廣而無所止」的知識求索反而會給君子修養帶來障蔽。這種表達在現代版就是——那個人讀書讀太多都讀傻了。所以我一直覺得,中國自古以來就有反智的傳統。
有意思的是,中國古代的精英治學追求治國安邦,平頭百姓學東西追求養家糊口,兩者貌似差距很大,但是背後的實用主義卻是一致的。
而西方文明正是在對知識的純粹追求中,到了近代突然迸發出強大的力量,成為整個世界的主宰,而中國一直在對古代聖賢的崇拜之中,在追求君子修養的道德拷問之中,在追求所學必須「有用」之中逐漸淪落,最終成為被宰割的對象。
記得多年前,有機會去讀一個在職的研究生,但是需要參加全國的統考,考英語、教育學、心理學和專業課。除了專業課不用準備之外,英語、教育學、心理學都需要複習。由於畢業多年,英語差不多遺忘殆盡,又因為是非師範畢業,沒有學過教育學和心理學,所以需要從零開始……然後,從報名開始到拿到學位,到今天已經過去好多年,還不斷有人問,你讀這個有什麼用?
仔細想想,是沒什麼用。讀了也不漲工資,對評職稱也沒什麼幫助,真的好像沒什麼用。其實別人問的這個問題是——沒什麼用,你讀它幹嘛?而潛台詞是——這人真傻。
這本書雖然是在介紹西方哲學,但是作者在最後卻用很長的篇幅來探討人生的意義和如何獲得幸福,並聲稱他之所以花這麼長的時間和這麼多的內容來介紹西方哲學,目的就是想給人生的意義和如何獲得幸福尋找一個確切——不是固定——的答案。
正如前文所說,拷問人生的意義太過宏大,很多人也無法直面這麼冰冷而堅硬的問題,所以我們可以迴避作者提出的問題,而把這本書當做一個簡版的西方哲學史來看,從中了解從蘇格拉底、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奧古斯丁、阿奎羅、馬丁?路德,到笛卡爾、斯賓諾莎、洛克、萊布尼茨、休謨、康德,到黑格爾、叔本華、尼采、克爾凱郭爾,到達爾文、羅素、維特根斯坦,到波普爾、薩德、加繆,兩千多年來西方哲學思想的發展歷程。
同時這本書語言詼諧幽默,通俗易懂,作者採用大量網路化的語言和用詞,使今天的年輕人讀起來毫無違和感,讀下去讀完它一點都不難,網路上甚至有很多人覺得這本書比大名鼎鼎的哲學入門著作《蘇菲的世界》可讀性更強,很多晦澀難懂的哲學問題接受起來更加輕鬆和容易。
對於啃不下類似希爾貝克《西方哲學史》這種學術類著作的人來說,這本書可以成為一個簡單的替代物。當然,如果想真正深入了解西方哲學的發展歷程,估計還是得看各類西方「哲學史」的學術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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