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一樹榴花紅
五月石榴紅，是老家戶戶庭院的盛景。
那紅爍的花朵，那鮮紅的花瓣，那光潤的花蒂，那娃娃嫩手指般綠寶石顏色的榴葉子，藏著繁密的花朵。這一樹榴花的火紅，是鄉人特別喜歡的盛景。也引得鳥雀們呼朋引伴而來，這裡是快活的鳥兒的雅集之地。我往往在睡夢中隱隱約約聽到鳥兒的歡叫聲。每每痴想，這鳥兒在說啥呢？怎麼有點古詩詞的旋律，如果我聽懂她們的聲音，該多好啊！我在猜想，這些精靈，是在盛讚這榴花的紅爍，還是喜歡我們家的安寧。睡夢伴著遐思，又來了雞鳴。這聲音彙集起來，我的酣睡要停止了。忽又聽見娘的輕輕的悠長的喚我們的小名。娘的聲音很輕柔，唯恐驚醒我們的夢。到今天我才聽懂，娘的這一聲奶名，讓我回味了一輩子。
清晨的庭院，窗前的榴花紅。這石榴花開在即將收穫的時節，爹娘和老家的鄉親都非常喜歡這石榴花。這花朵的火紅，是他們所盼望的富足日子的應景。所以，家家戶戶，都有石榴，都有一樹火紅。
爹早已起來，石榴樹下，是一碩大的磨石。爹一張一張把鐮刀磨得鋒亮，快要收麥子了，是農家一年最重要的節日。麥熟一晌，麥子一陣熱風吹過，就會成熟就得收割。所以，爹娘提前半月就得準備割麥的家什活計。什麼繩索啦，什麼鐮刀啦，什麼碌碡啦，還有獨輪膠皮車，還有杈杷揚場杴。這一切都準備得一應俱全。哥幾個陸續打著哈欠揉著朦朧睡眼，呀，一樹榴花紅！爹娘早在院子忙活多時了。於是，娘盛上早已做好的早飯，我們就在這滿樹榴花紅的石榴樹下吃早飯。
說起來家裡的這石榴樹，還是從姥姥家移栽過來的。姥姥家是本村，我從小在姥姥家跟表兄弟姐妹一塊長大。姥姥家的那棵老樹，枝幹粗壯，枝丫壯實，枝葉繁密。我們小孩子常常在石榴樹的粗壯的枝丫上玩耍。每到一樹榴花紅的時候，我經常摘一些花朵給表姐妹，讓她們戴著髮辮上，不時誇讚她們長得漂亮，說，戴上這花比新娘子還好看。表姐妹高興得眉飛色舞，說：
「真的嗎？」
「可不是？」你們出閣，我們還得送嫁，去吃喜酒呢？」
說著說著，真就跟表姐妹真要出嫁似的，我們這就要做大席一般。口水都流出來了。於是，大家都嘻嘻哈哈，笑罵：饞貓！饞貓！
娘說，姥姥也喜歡這石榴樹，我們新房子蓋成的時候，姥姥就讓娘從老樹底下移栽一棵新石榴樹。這石榴樹是從娘家來的，娘特別珍惜，照顧得也特別周到。澆水、施肥、鬆土、捉蟲，這石榴樹還真的在我們家落戶並蓬勃地長起來了。表姐妹也喜歡到我家來，說姥姥讓看看石榴樹。大家都說，這石榴樹走親戚還真呆住了，長得那麼快啊！說得大家都笑起來。娘說，等你們出嫁的時候，就陪送石榴樹了。表姐妹不幹了，「俺親娘姑，不帶這麼摳門的吧？」大夥一陣鬨笑。說笑間，榴花落了。娘說：「你看，你說石榴壞話，人家不幹了，石榴花都落了。」於是，大家都到樹下，撿石榴花的花蒂。娘就找根紅線，把這石榴紅的花蒂串起來，做成了石榴花蒂的項鏈，掛在表姐妹的脖子上。這表姐妹高興極了，小嘴巴親一下娘，「還是親娘姑疼俺！」我卻說，表姐妹真的成新娘子嘍！說完就跑出來，隨後，表姐妹跑著追出來。
等到秋收的時候，這曾經火紅的石榴花就變成了碩大的石榴。這石榴籽飽滿得很，都把石榴的外殼給漲破了，露出了紫色的紅色的瑪瑙般的籽粒。看著就流口水。石榴籽分量足，放到嘴裡，沒等開嚼，就要溶化似的，那味道酸酸甜甜的。我們特別愛吃。每到石榴成熟的時候，娘都摘下來，我就給姥姥送去。姥姥念念有詞：石榴好好，籽粒飽飽，多生寶寶。一開始，我並沒有聽懂，姥姥經常這麼念念有詞的，慢慢聽出來了。也還是納悶，這石榴籽跟寶寶有何關聯呢？
等我長大後，到城裡讀書。喜歡古詩詞的我，老是想看看古人家的石榴怎樣？於是，我看到了古人家的石榴。杜牧的「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雲環。」我特別喜歡這句「一朵佳人玉釵上」，這一樹紅花，如佳人翹立枝頭，像極了如花的青春少女。我想起了我的表姐我表妹。等跟半老的表姐們聊起我們小時候的石榴樹時，她們眼睛濕潤了。她們依然懷想著我們一起的無憂無慮的童年，和那個一樹榴花紅的美麗。我知道，她們是在追憶自己逝去的青澀的年華。
那一年石榴掛滿枝頭的時候，我的侄女降生。說來奇怪，我的兩個侄女都降生在石榴滿枝的秋天，長大後都長得石榴花般的美麗。我這才想起姥姥的話：石榴好好，籽粒飽飽，多生寶寶。原來這多籽粒的石榴，正是家鄉人所盼望的多子啊！這樣想來，我的姥姥真是偉大的詩人，偉大的預言家。她怎麼知道我們家人丁興旺，女孩美如榴花呢？姥姥用她的念念有詞，是說給我們的祈願和祈盼。可是，這個時候，姥姥已經走了30多年了。看到一樹榴花紅，我想起姥姥，每每淚濕夢境。
時下正值五月，我想起了歐陽子《西園石榴開》的詩句：「綠葉晚鶯啼處密，紅房初日照時繁。最憐夏景鋪珍簟，尢愛晴香入睡軒。」我想起小時候睡夢中鳥雀歡叫榴花中，可不就是「綠葉晚鶯啼處密，紅房初日照時繁」嗎？
每到金秋石榴成熟的日子，碩大的石榴籽粒飽滿，那真是「流霞包染紫鸚粟，黃蠟紙裹紅瓠房。」總是買幾顆碩大的石榴送給娘親，因為老家那顆石榴樹已經老去了，已不能結子了。
酣夢中，忽然出現窗前一樹榴花紅的盛景。我折身起床，敲擊著文字，追憶這榴花紅的溫情回憶，追憶著這榴花飄香的舊日時光。
今夜風疏雨驟，聽雨點敲擊窗欞，我在想，老家可是一地花紅？
（寫於2018年5月17日凌晨三時雨中，農曆戊戌年四月初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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