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喝茶聊天乘涼去》，這書名有些意思，雖然一眼即知不是汪曾祺先生諸書題目，只是編輯選文另起，卻帶有汪氏味道，是那個口氣。

一九五八年，汪先生寫了鳴放小字報《惶惑》因此被補劃為右派，結尾處有這麼一句： 「我愛我的國家，並且也愛黨，否則我就會坐到樹下去抽煙，去看天上的雲。」 汪又有言：「我願意是個瘋子，可以不感覺自己的痛苦。」這些讓他徹徹底底付出了代價，晚年言及，仍心有餘悸，他自判命運如果施松卿放棄了他，和他離婚，那只有死路一條。

到晚年，汪氏談起人情道理總是一成精成仙姿態：「平生不整人，人間送小溫。」實則一生被整，一生起落，直到故去前，還要背上文字官司。所有溫情文字，所有里巷文章，所有談吃憶往，不免和他的老師沈從文一樣，將痛楚緊緊包裹，不再外漏。用黃永玉的話說：「沈從文是手裡捏著三個燒紅的故事,哼也不哼一聲。」汪氏就壓根落拓著編著竹篾，像洛陽綠竹巷裡的綠竹翁，怡然自樂，他的故事，他的來歷，也就沒人知道了。忙時采竹破篾，閑時與人論文，樂時同人斗酒，興緻來了撫琴拍曲，以汪的境界自是能奏那《笑傲江湖》之曲的。《笑傲江湖》是我最喜歡的金庸小說，我卻一直有所懷疑，以綠竹翁之識見，尚不能奏《笑傲江湖》，盈盈小姑娘何能爾？見識閱歷如何到得？《笑傲江湖》必是飽嘗粗糲，久閱風霜，懂人情，堪世故後的有益選擇。汪曾祺晚年喜畫，體裁、工具是都不拘常例的，蘑菇、仙人掌、蒜頭畫了送人，牙膏也成了繪畫顏料，洒脫至斯。

上面一番話，其實是給文學者畫像了，賈平凹說汪為一文狐，即是言及老而成精之嘆，誰又想到，汪氏大學期間自由散漫，也曾狂過，畢業證都拿不到呢？如果說給現代文學史中的一些人物畫像：朱自清就總定格在鼻子酸了酸的離家青年樣子，乃至到了荷塘觀賞月色，也是在裝演中年罷了，時年不過二十有八；汪的老師沈從文就複雜的多，《從文自傳》中少年磊落青衫行，風塵一路，揚帆浩蕩，志氣高漲，可他又時常扮作了三三、翠翠、蕭蕭、柏子、會明，少少老老，粗粗壯壯，所謂少年從軍，壯年從文，暮年裁衣，總是出人意表的；魯迅先生就是穿了小二裝也依然是冷眼的長衫先生，用時髦的話形容就是有氣場，一五八厘米，氣吞萬丈，目光犀利、深邃，留一字須，冷硬冷硬地；周作人嘛，就總是受氣老僧樣子，囁囁而文：壽則多辱，壽則多辱；徐志摩，作為雲中鶴，少年意氣，始終不消，既有熱情，又添叛逆……寫了如上許多，實際上還是說汪是容易親近的，其文親切耐嚼，上承明人小品，自有味道。

說回這本書，我還是不喜選本調調，目錄里「行者無疆」云云，又哪是汪的趣味，汪追求和諧，從來不幹這種氣魄大的事，丈量土地還隨秋風秋雨，不過也沒甚打緊，大不了就喝茶聊天乘涼去嘛！

2018年5月17日 夜

不如喝茶聊天乘涼去

作者: 汪曾祺

觀球胡扯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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