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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患者海外求醫:赴美還是赴日?

醫療水平的差距,造就了海外就醫市場的中長期剛需,然而,高昂的醫療費用可能會把大多數新興的中產階級擋在門外,中介機構開始積極尋找或培養新的醫療需求。

(資料圖)

《財經》記者 賀濤 辛穎/文 王小/編輯

回想起一年前的人生至暗時刻,年屆60歲的張鴻如今已能坦然面對,並相信自己當時做了對的決定。

2017年6月3日,家住江蘇無錫的張鴻被查出左肺下葉有近5厘米的腫瘤在生長。人生的時鐘彷彿一下被撥快了,他來不及恐懼,迅速發動資源尋找出路。

他妻子的表哥在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附屬麻省總醫院工作,那裡是全球肺癌治療的領先機構,在交流中,表哥邀請他到美國就醫;一個朋友建議他去日本,朋友在2016年發現肺癌,已是晚期,被國內醫院判定已經不宜手術,朋友的女兒聯繫去日本就醫,目前看治療效果很好。

「美國太遠了」,擔心路途勞頓和時差影響病情,張鴻決定去日本,這一決定也得到表哥的認同,日本醫療水平也挺好。

20天後,張鴻在妻子陪同下趕赴日本。在中國,與張鴻有相同選擇的人越來越多。日本駐華大使館提供給《財經》記者的數據顯示,2016年簽發給中國人的醫療簽證數量為1149件,相比2015年增長38%。

官方記錄只是冰山一角,一般來說,像癌症這樣的重症患者才會辦理手續較多的醫療簽證,從而獲得最多可達三年的有效期,而且每次的停留時間最長可達半年,親屬或其他陪同者也可以獲得該類簽證。更多到日本就醫的中國人持旅遊簽證,最多可達90天的允許停留時間足夠覆蓋就醫過程。

有業內人士判斷,日本可能會成為國人海外就醫的最大目的地國。

誰在推動赴日就醫?

通過國內中介機構,張鴻預約到順天堂大學肺癌專家鈴木健司接診。從入住,經過一些檢查,到接受左肺切除手術,也就四天。讓張鴻妻子印象最深刻的是,整個手術過程,出血量不到50毫升,不用輸血。手術很順利,六天後,張鴻出院了。

當初支撐張鴻選擇赴日就醫的首要理由,是日本腫瘤治療的較高水平。2018年1月30日,醫學雜誌《柳葉刀》分析2000年-2014年間,全球71個國家和地區、18種主要癌症患者的五年生存率變化趨勢,結果顯示,日本在食道、胃、肝臟、肺、乳房、子宮頸等癌症方面的生存率居全球前列;從整體癌症看,日本和美國的五年生存率分別為57.4%和64.0%,日本的數據略低於美國,卻比中國的36.0%高出一大截。

五年生存率是評價腫瘤治療效果的重要指標,是指某種腫瘤經過各種綜合治療後,患者生存五年以上的比例。一般來說,腫瘤治療後五年內不複發,複發的可能就很小。

張鴻所罹患的肺癌,日本的數據確有優勢。日本的五年生存率是32.9%;美國和中國分別是21.2%、19.8%。

當然,國內醫學界會有不同看法。「癌症患者到國外看病真是一個很大的誤區。」中國醫學科學院腫瘤醫院院長兼黨委書記、中國科學院院士赫捷近日在腫瘤防控院士高峰論壇上表示,我國醫生的外科手術水平很多方案是高於發達國家的,原因在於我國醫生臨床經驗更為豐富。

我國腫瘤患者生存期短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腫瘤患者中相當一部分人發現時已處於中晚期,許多患者已經出現了腫瘤的轉移。

不過,除了癌症生存率數據,還有其他可供對比的醫療數據。2017年5月,《柳葉刀》對195個國家和地區進行醫療服務可及性和質量進行排名,結果顯示,日本的醫療質量排名第11位。

那些排在日本之前的國家,人口數量從幾萬到幾十萬、幾百萬不等,人口最多的西班牙也不到5000萬人。日本擁有1.27億人口。通常來說,一個國家人口越多,面向全民提供可及的、高質量的醫療保健服務也就更困難,在此排行榜中,同為人口大國的美國居第35位;中國居第60位。

日本自身的新葯研發能力,雖次於美國和歐洲,但其對藥品採取了開放包容的態度,吸引大批國際葯企將創新葯和仿製藥引入日本市場。如此一來,日本新葯上市時間與歐美差距不大,滯後期在數月之間;也不乏同步上市甚至優先上市的新葯,如全球首個PD-1藥物Opdivo,就在2014年7月於日本率先獲得批准,五個月後,才在美國獲批上市。

新里程美家國際醫療總經理郭亮分析,美國的醫療科技優勢明顯,但日本在很多醫療領域非常接近美國,且在部分亞洲人高發病種上還有優勢。

最新的治療方法和藥物大多在美國率先使用,然而,去美國看病開銷太大,前往醫治重大疾病的中國患者,動輒需要負擔上百萬元,且地理距離遙遠,身體虛弱的重症患者需面對旅途勞頓和時差的挑戰。而整體醫療水平與其接近的日本,醫療費用比美國便宜很多,距離又近。

出國看病服務機構厚朴方舟的創始人王剛注意到,前往日本的中國患者的病種漸趨多樣化,雖然癌症仍占第一位,但佔比不到一半,心臟病、丙肝、腦神經外科患者數量都在快速上升,艾滋病、癲癇、疑難病症患者也在增多。

為吸引以中國為主的亞洲富裕階層,2011年,日本推出醫療簽證服務,增加國外患者赴日本的次數,延長在日本的停留時間。日本將醫療旅遊業納入「新經濟增長戰略」。

日本駐華使館提供的數據顯示,2016年,醫療簽證簽發數量1307件,其中1149件簽發給中國人,佔到87.9%。業內人士認為,這一數字只部分反映出重症患者赴日就醫的情況,去日本看病的中國人中,百分之六七十都可能走旅遊簽證。

醫療旅遊與海外遊客的增長是正相關的。2017年,赴日的海外遊客已經達到2869萬人次。日本駐華使館一等書記官大熊雅昭,日常負責簽證相關業務,他告訴《財經》記者,「以中國為中心,因醫療目的而訪問日本的外國人在迅速增加。」

日本醫療費用為何低?

近鄰日本,有些先進的治療方法的價格甚至比中國還低。王剛舉例稱,日本質子重離子項目一個療程在17萬元起,上海質子中心的價格是28萬-35萬元。日本的醫療費用為何這麼低?

這與日本醫療採用公共醫療保險體系分不開。在日本,醫療保險範圍內,所有的醫療服務和藥品的價格皆由政府定。在公共醫療保險範圍之外的,如醫美項目,需全額自付,由醫院自主定價。

日本充分動員政府力量與葯企談判價格,降價效果明顯。例如,一種治療丙肝的藥物,服藥12周,基本治癒丙肝,在美國全部療程下來,費用在70萬-80萬元;這種葯在日本一開始價格也很高,但到第二年採購時,政府就把報價攔腰砍一半。

美日之間醫療服務費用差距大,是因為日本和美國醫療保險體系不同。日本是在公共醫療保險下提供統一的醫療服務,政府對醫療價格的影響力強;而公共醫療保險在美國,只是保一部分,另外有非常靈活的商業保險來保障醫療服務,由於醫療服務主要由民間提供,價格也就由民間自主設定,想要享用高質量的服務,價格自然就高。

沒有日本公共醫療保險的外國患者就醫,需要全額自付,有時,還要支付一定的費用加成。日本經濟產業省規定,日本醫院在接待國際患者時,醫療費用可以上浮,最高能收3倍的價格。理由是為了接收國際患者,日本醫療機構需要對自身進行完善,這樣會增加成本。

羽野嘉朗分析,如果針對海外患者完全重新制定價格,工作量會非常大,也很困難。所以,目前的做法是參考公共醫療保險下的醫療服務價格,以此為基礎進行一定的加成。

據春雨國際CEO熊娟觀察,目前不是所有日本醫院都對海外患者有加價;那些頂級醫院的醫療資源很緊張,通常會有費用加成,「也就是1.5倍到2倍」。

不過,盛諾一家創始人蔡強告訴《財經》記者,如果中國人到日本最頂級的醫院就醫,並按照3倍的加成價格收費,其醫療費用跟美國不相上下。

多位受訪業內人士則認為,即便是執行2倍或3倍的價格,中國患者到日本醫院就醫,依然會比到美國同級別醫院就醫便宜。

對於重症患者而言,如有意向到海外看病,比較高效的做法是,當發現罹患癌症時,儘快進行一次多學科會診,讓國內專家和國外專家通過遠程會診方式,議定出一個客觀的方案,再根據預算,選擇適合就醫的國家。

挑選病人

當下國內整體醫療水平與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的差距,造就了海外就醫市場的中長期剛需。「只要經濟實力允許,患者會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熊娟說。

海外就醫花銷大,即便是去日本,很多國內患者也難以承受。於是,行業內眾多的中介服務公司都圍著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轉。有中介公司對前往美國就醫的重症患者進行畫像,發現大多是來自二三線城市的私企老闆,一位從事海外醫療中介服務的業內人士告訴《財經》記者,他們有經濟實力,但「信息比較閉塞」,需要中介的服務。

比照這個用戶畫像,一家業內頭部企業曾在寧波和溫州成立分公司,因為那裡有錢的老闆多。然而,實際業績一般,兩個分公司不得不關張。「還是地方太小了,眼界太局限了,人們有病後,首先想到去上海看,根本想不到去國外看病。」上述業內人士評價。

實際上,美國的頂尖醫院都設有國際部,很早就開始接待國外患者,擁有完善的對應機制和豐富的經驗。這些國際部都會配備中文翻譯,提供醫學翻譯服務。但,「去美國就醫在中國推廣這麼多年,現在量也沒做起來。」王剛說。

既然此路狹窄,部分海外醫療服務機構在幾年前就逐漸開發日本、德國,以及台灣地區的醫療資源。不過,還有一些現實難題橫亘。

如日本,開放醫療市場時間不長,很多醫院並沒有做好接收中國患者的準備,大多數醫院都沒有配備醫學翻譯,還有住宿、出行、醫院預約等繁瑣事務需自行安排,對於語言不通的中國患者來說,這個挑戰極大。如此一來,重症患者到日本治療需要翻譯及赴日就醫中介服務機構來協調。

在日本,產業經濟省負責推廣醫療旅遊戰略;但醫院歸厚生勞動省管理。蔡強分析稱,主管部門的錯位,造成頂尖醫院接待本國患者已經很忙,對接收國際患者並不很積極。

日本醫院挑病人的情況,也讓不少中介服務機構感到困擾。熊娟的經驗是,日本醫院對中國患者的病例篩選非常嚴格,其接受度比美國醫院低得多,很多癌症晚期患者是不接收的,「日本基本上五個病例推過去,能夠接收兩個」。

日本醫生希望接收癌症早期的國際患者,如果患者在國內已經接受了手術治療,日方不太願意接收。因為第一臨床路徑很關鍵,如果沒有選擇適宜的治療方案,到第二、第三臨床路徑才開始改變方案,往往對患者的病情幫助不大。

對此,羽野嘉朗表示,如果海外的患者需要到日本接受診療,為了讓他們在日本有一個安心就診的過程,日本政府認為有必要進行整體服務上的完善。

海外醫療中介機構還在發現或者培養新的醫療需求。熊娟就認為,未來到日本做擇期手術,會是一個很大的突破點。比如關節置換、痔瘡等手術,日本做的非常精細,可以做到隨治隨走。這種小手術價格不貴,一台幾萬元,且恢復周期短,做完手術還能順帶遊覽日本。

隨著海外就醫市場的下沉,一些有醫療特色的國家也逐漸成為國人新的醫療目的地。如有「世界子宮」之稱的泰國,很多歐洲人都去那裡接受生殖醫療服務,帶火了泰國的醫療旅遊。現在,去泰國做試管嬰兒的中國人也越來越多。

3月18日,張鴻夫妻在完成第二次複查後,從日本回國。複查結果讓張鴻高興,所有指標都很正常。

(本文首刊於2018年5月7日出版的《財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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