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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史與素箋——虞建華教授「新歷史主義與文學的歷史批評」工作坊側記

走進虞師辦公室時,已是薄暮時分,映目仍舊熟悉的書齋景緻:一尊方桌,兩立書櫃,幾壇碧草,書案上摞滿新刊學報,一位長者端坐案頭細審手旁的講稿,身前一盞清茗徐徐散著霧氣。這般陳設十餘年未曾變過,只有窗前花草榮了又枯、枯了又榮,案頭的卷帙愈來愈厚重,室主人的稀疏發綹愈來愈斑駁,書案上被茗盞烙出的印痕也愈來愈深沉。見我走進,虞師站起身來,身形略顯佝僂而仍不失敏健。他拾步迎門,盪開神色間的一縷疲乏向我說道,世祥你好。那伉爽的風規,不像約見前來拜會的學生,倒似明月橋頭邂逅遲來的故人。

時值暮春孟夏之交,上外文學研究院主辦「文學前沿問題與學術工作坊」,虞師應邀主持第一場。蒙張和龍教授青眼,我忝列那晚虞師學術工作坊的助理。助理者,襄助理事也;孔聖雲,有事弟子服其勞。作為虞師目前唯一的在校弟子,雖然師尊從不要求,但打點些尋常瑣務自然責無旁貸。談話間才得知,那日虞師赴松江校區為其教材《英語短篇小說教程》的慕課視頻教程攝錄宣傳片,奔波一日,嗓音已有些喑啞。究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雖然平素一向康健,但體力究竟比不得年輕人,眼下還有兩小時的講座,不覺為虞師的身體暗暗擔心,便不再叨擾,轉去工作坊處理相關的準備事項。

走進工作坊,我便頗為訝異。此時距講座開始還有半小時,而平時只能容納二三十人的小會議室已全部坐滿,過道旁的加椅也空餘無幾,一片熙熙攘攘。一瞥之下,睹見了不少熟面孔,除了文學專業的博士生幾乎悉數到場,還有不少高翻學院、語言研究院和政治學院的相識。及至虞師入場時,門旁的同學們紛紛起立,才讓出一條通道。此時此景,令我感喟頗多。未及沉吟,虞師一如既往地忽視繁文縟節,不待工作人員介紹,便已入座開講了。

一、歷史本體與歷史認識

新歷史主義作為當下的顯學,與其說是一種獨立的理論,毋寧說是基於晚近的語言學、後現代和後結構主義哲學等臨近學科對歷史的新認識而形成的新歷史闡釋策略。其理論來源本是多元、開放甚至相互抵牾的,如何從學理上把握這一批評範式至為重要。虞師的講座從作為文體的自傳說起。他憶起1996年招收首屆博士生時的一道文論評述題目:「自傳的本質是虛構的,因為在自傳書寫中,作者不可避免地創造了一個虛構主人公。」彼時的考生幾乎無一例外地答道:該論點系謬誤,書寫個人史的自傳是基於事實的,而並非想像的虛構作品。但人俯仰一世,所歷何多,通過文字敘述事無巨細地書寫一生過往之總和是不可能的, 其間必 然涉及素材的選擇、主題的塑造和敘事的編織,必然受到潛在的意識形態的主導而有意或無意地建構文本化的自我形象,因此絕對的客觀性無從談起。所有的歷史敘事都如同自傳書寫一樣,是對過去事件的文學性敘事,並不能通向即成煙雲的歷史真實。

時空的不可逆致使過往事實的歷史本體已經被懸置,我們所能了解的只能是前塵的斷管殘沈和敘事的吉光片羽。卷帙浩繁的青史典籍和光怪陸離的詞客素箋,看似有大道小徑之別,實則都是一種知識論上的歷史認識,是主觀的書寫主體在預設意識的裹挾下精心編織的往昔故事;是各矗一端瞻望浩淼的煙雲,如盲人摸象般勾勒似是而非的輪廓;是在時間的廢墟之上凝視著歷史的灰埃,想像昔日的雕樓畫榭和廊閣棟宇。作為歷史認識的文字敘述,可以怵目驚魂震心魄,可以感天地動泣鬼神,可以滿足目覽千秋、心交今古的美學觀賞,可以提供人類文明自我審視的精神脈絡,但唯一稱不上的,便是還原歷史真實。

邏各斯已然萬劫不復,自詡真實的歷史書寫又焉能獨存?

二、言說主體與歷史小說

作為宏大敘事的歷史書寫和作為個人敘述的歷史小說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都是對歷史本體的主觀性闡釋與文本化建構,其所差異者,唯在於言說主體的立場與意圖。如拉什迪所言,作家和政客是天生的敵人,兩類人都試圖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世界,爭奪的是同一塊領地;小說是對官方的、政客的「真理版本」說「不」的一種途徑。官史的宏大敘事是披上客觀、嚴謹、科學外衣的主觀敘事,是為主流意識形態背書的政治文本,是維護當下權力關係的文化塑形;而歷史小說將歷史的本質還歸虛構,呈現出旁一種歷史敘事,以濃墨重彩的想像提供審視歷史的另類視點,以多聲部對抗一言堂,以邊緣敘事頡頏宏大話語,並將其筆鋒鮮明地指向當下,在不同敘事話語的聯繫和碰撞中實現作家的政治介入,以引向更鮮活、具體的歷史認識。

(虞師譯著《五號屠場》)

歷史小說不只是故事傳奇,更是作家與政客爭奪意義闡釋權的話語疆場。講到此處,虞師舉了官方敘事與歷史小說中的林肯形象。在官方歷史中,林肯一向被視作解放黑奴的英雄、獻身人類平等事業的巨人、引領美國前進的「船長」,而眾多小說家對此頗不以為然。虞師早年翻譯的《五號屠場》中提到林肯「長著尖耳朵」——在西方語境中等同於魔鬼的符號,另有一些小說中提及南北戰爭並非為了解放黑奴,而是為了反擊南方諸州的分裂行徑;林肯本人是極端的種族主義者,對黑種人抱有強烈的鄙夷和歧視,只是出於釜底抽薪、壯大北方實力的現實利益考量,才倉促簽署了《解放黑人奴隸宣言》。近年來解密的官方文件,如林肯在國會上頗具種族主義偏見的演說原稿,也印證了這些作家對林肯的政治和道德聲討。政治意識當先的官方歷史敘述對此選擇審慎地迴避,而個人化的歷史小說則選擇刻意被宏大敘事遺忘與遺漏的歷史片段,將之興潤賡揚,於正史所棄而不顧的蕪荑叢中形成一種堪與之頡頏的歷史闡釋。

(「吸血鬼獵人」林肯)

三、文化詩學與文學闡釋

理論離開具體的批評實踐無疑是乾癟的骨架,只有結合恰到好處的文本解讀才能使學術闡釋血肉豐滿。如何將理論與批評水乳交融,避免理論綜述和文本細讀各行其道、互無干係,尤其是我們這些初入學術門檻的博士生所汲汲欲求的本事。虞師對我們的需求自然心知肚明,便從自己的學術耕耘講起,將學術靈感的採集、史料文獻的挖掘和批評範式的應用一一傳授。

虞師對文學之「文外關聯」的關注始於上世紀80年代。他所翻譯的《沈從文筆下的中國社會與文化》將沈從文的文學創作與彼時中國的社會、政治、文化等文外維度緊密結合,極大豐富了沈從文研究的學術空間,也躋身海外中國文學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虞師對這一研究路數很是欣賞,80年代末遠赴英倫攻讀博士學位期間,對這一學派更是浸淫頗深。其時正值國際文學批評界語言學派的退場與文化學派的回潮,批評開始跳出以語碼、修辭、敘事藝術為中心的文內研究,實現了歷史文化轉向,將文學闡釋融入更加廣闊的文化語境。虞師也隨之投入文化轉向的學術大潮中,直至今日,其學術思考無不將文學視為社會文化多元系統中的有機結構,在文學的枝葉間窺出社會、文化與歷史的整片森林。

新歷史主義抑或文化詩學是虞師最新的國家社科重點項目「美國歷史「非常」事件的小說再現與意識形態批判」的核心理論方法。虞師在項目申報書中寫道,該研究以再現歷史事件的小說為研究對象,在歷史記載與文學文本、文學文本與文化語境之間尋找意義,強調虛構作品重述的歷史可以引向更鮮活、具體、生動的歷史再認識,通過小說家的視角對美國政治和民族道德體系的核心價值問題進行追根溯源的歷時考察,揭示事件背後複雜的權力關係、尖銳的種族矛盾和深層的階級根性,但避免把文學作為歷史文本和政治文本進行解讀。以《偉大的蓋茨比》為例,宴會的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常常使讀者忘記了一個事實:彼時美國正處於譽謗紛紛的「禁酒令」時期。酒精在小說中成為消費主義的文化符號,與克勤克儉的傳統生活理念相對抗的時代宣言。虞師在小說的放歌縱酒、淺斟低酌中,讀出了現代性在美國當時的歷史背景中凸顯的困境:一種現在與過去的時間上的斷裂,一種傳統與革新的碰撞,一種認識觀念與生活方式的新陳代謝,一種擁抱未來的激奮和失去傳統的焦慮交織的進步話語的悖論。

講座結束時,天色已然黢黑。工作坊雖已散場,還有不少同學圍著虞師提出學術的困惑,及至更深夜降方才離校。目送著虞師騎一輛單車在暮色中漸遠的蒼老身影,忽然憶起年少時習詩,嘗作七律一首,其頸聯云:「紅塵杳杳荒青史,白首悠悠慰素箋」,不覺慨然有嘆。虞師研治美國文學數十載,著作等身,成就卓然,定是留名青史的人物;而不肖徒這篇素箋屬草的淺陋文字,倘有幸未被流年湮沒,想必也會為後世學人鉤沉虞師往事提供旁一種視點吧?

楊弭之 於申城西索園

2018年5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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