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芷蘭》
芷蘭
蘭之葉如莎，首春則發。花甚芳香，大抵生於森林之中，微風過之，其香藹然達於外，故曰芝蘭。江南蘭只在春勞，荊楚及閩中者秋夏再芳。
芷蘭是一位來自貴州大山裡的女孩。
多年以後，我再次見到了芷蘭。
芷蘭是一位來自貴州大山裡的女孩。
多年以後，我再次見到了芷蘭。
幾年前， 朋友在工廠區開了一家骨傷醫院，邀請我定期前往坐診、指導。
工廠區生產的蕭山花邊馳名遠揚。少時候，我就聽姊妹說起蕭山繡花花邊。至今，我仍然想起她們說起時那種無比羨慕嫉妒恨的表情。那時一個十萬紅火的行業。
我置身於星羅棋布的廠區，和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者和工廠業主打著交道，體會著他們的酸甜苦辣。
在我少時候的印象中，還能清楚地記得村裡的女性，上至六、七十歲的老嫗，下至剛小學畢業的十多歲的少女，她們一起坐在房前屋後屋檐下低頭繡花，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閑話，手上飛針走線，不見絲毫停頓。
此時，我才明白，那種一針一線的傳統手藝那是瀕臨滅絕的工藝品，少數仍在堅持的應屬於藝術品，裝在紅木框架里，呈現在廳堂，屬於陽春白雪。蕭山電腦機器成批量生產的是下里巴人，裝點著女性的服飾，增點幾分嬌美。屬於普羅大眾的服裝配件。
下里巴人的東西需要下里巴人來做。全國各地的年輕女孩蜂擁而至，更多的是來自貴州大山深處。她們拋子別家，遠隔千里，來追尋自己的夢想。她們有屬於自己的青春歲月。
工作是繁重辛苦的，每周七天，每天十多個小時連續工作，到深夜，精疲力盡，人乏犯困，手指常被繡花針砸傷，斷針留在骨頭裡，需要手術取針。
據同事講，當時由於實體經濟不景氣，許多工廠處於半停工狀態。但就是這樣，每天也有二、三個手指被繡花針扎傷的病人。前幾年，實體經濟紅火，工廠常常加班加點，深夜這類外傷病人應接不暇，我們醫生經常通宵達旦。
那天芷蘭又一次被送到了醫院。一月前她是被繡花針扎傷送來的，經過取出斷針，簡單包紮後，就回去了。這一次的傷要重一些，是被切割機割斷手指伸肌腱，傷及骨頭，修補伸肌腱後需要住院觀察。起初，她不想住院，認為像上次一樣，處理後就可回家了，這樣也花不了多少錢。當我們告訴她，這次和上次不同，損傷要重一些，手術後還需要石膏固定，必須觀察幾天。她無奈地接受了。她怯怯地問住院需多少錢，當我們告訴她會盡量替她考慮節省的，總的費用大約還得5000來元，她微微一笑，道：「這個月白做了」。
我和芷蘭相識是在此前二月前。我驚訝於一個來自貴州大山深處的姑娘有別於一般農村和山裡女孩什麼「菊花」、「蘭花」和「阿香」等的名字，顯得有點新鮮脫俗，令人難忘。
那次，她是騎著電動車，帶著弟弟來看腳傷的。
平時見慣了城市裡都到了而立之年，已經結婚生子了，有點頭痛腦熱，還由父母陪著前往醫院就診。那天遇見一個外貌清新秀麗，但不脫幾分嫩氣的少女，卻帶著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男孩，前來求醫，心裡有細微波瀾。
芷蘭那年17歲，她是打工二代，父母在蕭山打工十多年了。她初中是在這邊的農民工子弟學校讀的，初中畢業後，走了父母的路，留在這裡打工了。乾的是機器繡花的話。當我問她每月能掙多少錢時，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驕傲地告訴我，能掙六、七千元。接下來，她說，她們的收入是按件計算的，一些老工人技術熟練，每月收入可達上萬。當然，那是白加黑，五加二的無言的結局。
芷蘭告訴我，弟弟那年初中畢業，剛剛回到貴州老家參加中考，因為戶口還在貴州，在杭州不能參加中考，所以只得回去。「杭州不是出台過購房入戶政策嗎？」我好心地，然而好像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地為她出謀劃策道。「哪來這麼容易。杭州這麼發達，房價這麼高，我們打工者靠打工，何年馬月才能夠掙到付首付款。」女孩淡淡地回答道。輕聲細語似乎像鋼鞭抽在我的身上，鞭打著我。都已進入人生的暮年，還是這麼天真。頓時，臉上有些微微發紅。
弟弟中考結束後，女孩就接他回來了。她也傻傻分不清楚那裡是故鄉，那裡是他鄉。她自覺得已經是這塊土地的一份子了。已把他鄉當故鄉了。
我再次以一個都市人的眼光、考量可笑地問她這麼小，為什麼不繼續上學。她微笑著輕輕地說道：「男孩子總得要有追求，要有一番事業，以後要成家立業的。女孩子就好多了。」
望著女孩騎著電動車帶著弟弟離開的背影，我驚嘆於女孩的成熟。
此刻，我思緒萬千。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隨著歲月的流逝，所遇見的人，所遇到的事，漸漸淡忘。
多年以後，在人際莽莽中，我再次和芷蘭相遇。由於這個文雅的、脫俗的名字，立刻喚醒了久藏在心底的記憶。
朋友的醫院於去年解決了醫保，為了生存，只得走醫養結合。這下腫瘤晚期臨終關懷病人，高齡患者疾病纏身，絡繹不絕，從從前的門可羅雀，到門前車馬喧鬧，熱鬧非凡。住院病人爆棚。
一天，病房裡請我前往會診一病人。老年已年近八十，前年因肺癌在省腫瘤醫院進行了手術。年初，出現胸、腰背部劇烈疼痛，做了核磁共振檢查，甚至自費化一萬來元，做了最先進的全身PET檢查，發現胸、腰椎多個椎體腫瘤轉移。顯然，已是癌症晚期。大醫院自然一推了之。家屬看著老人因疼痛，徹夜難眠，心痛不已，想方設法。聽說就在附近原來進進出出路過的那家骨傷醫院，開辦了臨終病房，馬上就將他送來了。雖然，我們也無力回天，但畢竟也可採取一些措施，減輕一下疼痛，不至於在世來日無多的日子裡，太過痛苦。
一進病房，沒有久病卧床老年病房的那種空氣污濁，混雜尿味的窒息感，到是空氣新鮮，勢必是定時開窗通風的結果，還透著一股淡淡的幽香。這香味不是劣質香水散發出來的，正懷疑是不是病人家裡哪位年輕女性身上所噴曬著的高檔香水？抬頭四顧，打量著這間單人病房，只見在床邊床頭柜上擺放著一盆鐵皮石斛，正開著淡黃色的小花，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鐵皮石斛屬於蘭科植物。鐵皮石斛適宜在涼爽、濕潤、空氣暢通的環境生長。生於海拔達1600米的山地半陰濕的岩石上，喜溫暖濕潤氣候和半陰半陽的環境。石斛的花和莖晒乾後，用於泡茶，具有滋陰，提高機體免疫力的作用。
病房整潔乾淨。一位年輕女孩正彎腰使勁地幫助老人在翻身、擦背，是熟識的背影。女孩擦洗好了病人胸、腰背部，再次將老人翻轉身來，在胸背部墊上一塊海綿透氣靠墊，使其處於舒適的半卧狀態。再將雙下肢擦洗乾淨，讓雙膝半屈。在雙膝下各墊上一塊圓形墊子。這時，她抬起頭來，露出微笑，似乎在向我表示一絲歉意。
阿！是芷蘭。那個幾年前我所熟識的女孩。那個來自貴州大山深處的芷蘭。
這次，她不是來照顧、服伺老年的保姆，她是老人的孫媳婦。
原來，芷蘭一家租居在老人的出租屋裡。老人有一孫子，和她年齡相仿。可謂也算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都說是女大十八變。待到芷蘭青春發育，這個吸收了大山靈氣的女孩越發顯得清新脫俗，靚麗動人。因為久在城市生活，已無農村女孩剛到城市裡時的茫然，不知所措，獃頭獃腦，但仍然保留著大山裡女孩的善良、質樸。自然而然，這一對有情人從互相產生好感，發現到互相愛慕，濃情蜜意。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到了此刻，芷蘭也才真真感到成為了這個城市的一份子，這個城市真的成為了她的故鄉。
此後，由於要商量老人的治療，自然和他們一家接觸就多了。
我驚訝於一個來自於貴州大山深處的女孩，怎麼取了一個與眾不同，文雅的名字。
芷蘭原來也並不叫芷蘭，而是和廣大農村女孩什麼「花啊」「香啊」有著同樣的普普通通的名字，她叫「蘭花」。
芷蘭的爺爺是位葯農，以採集生長在深山老林、懸崖峭壁上的鐵皮石斛為生。家鄉的深山裡更有多得不可其數的各色蘭草在春天裡開放。當蘭花盛開時，深邃的深山老林幽谷里芳香撲鼻。當芷蘭降生下來時，爺爺給她取名「蘭花」。
畢竟貴州深山裡，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兩銀。等到芷蘭父親初中畢業，祖父再也無力供給他繼續讀書了。懷裡穿著改變命運的期盼，遠離家鄉，來到了沿海打工。但他始終求知若渴。那時，正是電大，夜大盛行的時候。芷蘭爸爸在繁忙工作之餘，也報名參加了電大學習。更在業餘期間，常到書店、圖書館，手不釋卷。
待到芷蘭也來到了他所打工的城市，總覺得「蘭花」這個名字太土了，害怕女兒上學後，會受到同學的譏笑、欺負。所以，他違抗父命，給女兒改名為「芷蘭」這個美麗的名字。
後來，我問起她弟弟現在怎麼樣呢？
芷蘭告訴我，弟弟那年考取了貴陽一所高中，暑期過後，她送他去那裡上了三年高中。第一次高考，名落孫山。後來，在杭州找了一家高考復讀班復讀了一年。再次參加高考，如願以償，被杭州一所大學錄取。目前在讀大二。周末，是他們一家歡聚的時刻。
熟識了，自然而然，話語也就多了。
芷蘭還告訴我，父親在一個小區當保安。同時，還不忘自豪地說道，傳說中的小區保安能寫得一篇漂亮的古文，父親也不在話下。母親在同一小區干著保潔的工作。小區里的居民可好著了。時常將紙板箱、廢舊報紙之類放在樓梯口，讓她母親拿去當作廢品回收，以補貼家用。有了多年的積蓄，靠著平時省吃儉用，他們正準備著在杭州買套房子。畢竟兒子大學畢業後要在這裡安家落戶的，結婚成家都是需要有房子的，不然，哪個姑娘會看上。所以，得早早做好準備。
芷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
芷蘭，質樸淡雅，沒有艷麗的外表，也不像牡丹、杜鵑等有著美麗鮮艷奪目的花朵。不管是開在深山裡，寂寞無人欣賞，還是作為名貴品種，在高雅的花房裡綻放；還是被我們平民百姓養在陋室里，她都會散發出陣陣幽香，令人心曠神怡。
前幾年，在商品大潮的衝擊下，許多變味的足浴美容店、按摩店遍布街頭巷尾。大多來自農村，有著幾分姿色的姑娘，袒胸露肩，衣著暴露性感在從事著見不著陽光的工作。裝點著所謂城市裡的喧囂繁華，燈紅酒綠不夜城。
但，更多像芷蘭的姑娘，像空谷幽蘭，不畏嚴寒酷暑，不管生存環境多麼惡劣，為了實現人生的理想，默默地綻放，散發著自己迷人的風采。
我衷心祝福她們。願芷蘭一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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