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人,用的都是笨辦法
文 | 度公子 · 主播 | 雅萱
1958年,嚴歌苓出生在一個文藝而浪漫的家庭。父親嚴敦勛,既是作家,也是編劇,母親是一名話劇演員。嚴歌苓還在蹣跚學步之時,仰起小臉,便能看到父親在窗前畫畫,在燈下拉小提琴,母親則拿著《莎士比亞》的劇本,一句一頓地念台詞。
小小年紀,她就看過了《唐璜》《戰爭與和平》《西廂記》,專挑喜歡的段落,等去了學校講給小朋友聽。看漏的部分,自己想辦法編一段接上去。她的創作才華,那時便埋下了種子。
對人性的洞察,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嚴歌苓天生有一種敏銳,那些旁人未曾留意的細節,美好或邪惡的,明媚或黑暗的,她都能牢牢捕捉在心底。嚴歌苓擅長將它們儲存起來,等待時間發酵,最終變成一個個故事。
但一開始,她並不清楚自己有這樣的魔力。
12歲那年,嚴歌苓報考部隊文工團,成為了一名跳芭蕾舞的文藝兵。那是她人生中最鮮活的一個階段,跳舞成為了她的靈魂。
在一個倉庫里,嚴歌苓偶然發現了好多發霉的書,她就偷偷將書綁在綁腿里,帶回宿舍,特意將書封撕掉,套上毛選的殼子。在這些書里,有影響了她一生的《拜倫傳》。
拜倫天生跛足,少年時代還是個很胖的瘸子,為了改變自己,此後短暫一生中,對自己的飲食十分克制,只為維持瘦削的身材。拜倫的內在力,令嚴歌苓無比欽佩和激動:原來一個人天生的條件,並不能決定她最終的高度。只有用強大的自律和內在驅動,才能把人帶到更好的地方。
在部隊里,她不是形體最好的,但永遠是練功最勤奮的一個。每天早上4點,她就爬起來,將腿拉成一條直線,腳高高地架在窗欞上,甚至連給人寫信都會保持這種姿勢,從不懈怠。
看上去被綁在一個無形的刑具上。
——嚴歌苓《灰舞鞋》
8年間,嚴歌苓多次赴西藏演出,舞蹈給了她全部的青春幻想。於她而言,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竭盡所能的最好。因為她知道,只有把自己喜歡的事做到極致,才對得起自己付出的每一滴汗水。
20歲時,嚴歌苓所在部隊參加了自衛反擊戰。當時記者很少,抱著英雄主義的態度,嚴歌苓毫不猶豫都對上級說:「我想去!」
沒想到,這成為了她一生的轉折。
身為女兵,嚴歌苓沒有去前線打仗,留在了後方當護士。在採訪、照顧了3個月的傷員後,嚴歌苓一夜之間意識到,跳舞,受到的局限太大了,她必須找到一種新的形式來表達自己,那就是寫作。
隨後,她被調到鐵道兵政治部擔任創作員,成為一名軍旅作家,一連寫出了長篇小說《綠血》《一個女兵的悄悄話》,獲10年優秀軍事長篇小說獎、解放軍報最佳軍版圖書獎等,在文壇嶄露頭角。25歲退伍時,她已經是專職作家了。
但她在寫作上的「野心」,並不止於此。
1988年,美國新聞總署向嚴歌苓發出邀請,讓她有機會了解了美國青年作家和藝術基金會,還訪問了七個城市。從美國回來後,嚴歌苓帶了一本《美國600所大學》,當即萌生了一個念頭:去美國,考一所專門的藝術院校。
為了出國,她真是拼了。當時已經30歲的她,買了三本新概念英語和幾本字典,每天抱著書死記硬背。
有一次,家裡來了客人,父親說:「你出去走走,休息休息,順便買一隻魚回來,我們燒著吃。」嚴歌苓抱著字典就出門了,一路背單詞,一路來到菜市場,買了魚,又一路背著單詞回家。結果一進門,父親望著她:「魚呢?」嚴歌苓早不知道把魚放哪兒去了。
到了美國後,她報考了英語強化學習班,可托福才考540分。眼看身上的錢快花光了,她聽說在芝加哥、底特律、水牛城都有考試,而且安排在不同的時間,心想,豁出去了,剩下的錢我全部拿來買機票,這樣我就還有三次機會。
嚴歌苓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死磕到底,居然從一個英語白痴,成為了考上兩個藝術院校寫作系的留學生。最後,她選擇了哥倫比亞藝術學院,開始在那裡接受系統的寫作訓練。
她的英語文學基礎,比起同班同學差了老遠。別人一個小時讀50頁,她一個小時才讀十頁,別人一節課就能寫一篇小說,她半天才磕出一段白描。與此同時,她窮得半死,還要去打工賺錢。但似乎越是困難,越能激發嚴歌苓的鬥志和潛能。她拚命補課,到了期末,成了班上唯一一個拿滿A的學生。
後來,在一次訪談節目中,一個香港大學文學系研究生問:「您是怎麼做到的?像我們這種基礎來說相對較好的學生,也未必敢跑到美國去,還一下子拿到那麼好的成績。」
嚴歌苓答:「聰明人,用的都是笨辦法。」
確實,越是聰明的人,越是知道這世間的努力,沒有任何捷徑可走。唯有不斷地穿山越嶺,涉險過河,一步一個腳印,花更大的力氣去下苦功,才可能把別人遠遠甩在身後。努力不一定有等量的回報,但不努力,是絕對不會有回報的。
在中國,嚴歌苓已是小有名氣的作家。
在美國,她卻要為了生計給別人打工。
克服語言障礙後,嚴歌苓打了各式各樣的工來維持生計。有一次在餐廳打工,因為忘了關咖啡機,玻璃壺「砰」的一聲炸了,她當即就被掃地出門。一個30多歲的女作家,只能默默忍受他人的白眼。
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段干實際工作的時期,除此之外都是不務實的工作,比如早年跳舞,後來寫作。而這段時期,我就像任何一個中國留學生、中國新移民那樣,討生活,掙飯錢。好像多出一條命來,是脫胎換骨的一種。
——嚴歌苓
生命的酸楚、慌張,生之維艱,尊嚴的可貴,種種情緒,嚴歌苓都在那時期得到了體驗。她開始將那些情緒調動起來,著手寫作。
在大街上,一個少年搶了她的項鏈。嚇是嚇壞了,但心靜下來後,她伏案寫出了《搶劫犯查理和我》。
一個陽光和霧氣交織的早上,鄰居陽台上晾出一條透明的帶蕾絲睡裙,水滴一滴一滴墜落下來,嚴歌苓痴痴地望了一會兒,回屋就寫出了《女房東》,把一個旅美華人老柴對女房東的曖昧臆想,寫得入木三分,一舉摘下台灣「中央日報文學獎」的一等獎。
在學校里,同學給她講了個華人移民的故事,她回去一琢磨,寫出了《少女小漁》。作品不但拿下台灣文學獎,還收穫了3000美金。更妙的是,一天早上,一個導演專門打電話找她,說:「我想拿下這篇小說的版權。」
那時,嚴歌苓對電影和導演都還不熟悉,名字和作品對不上號,問:「請問你叫什麼?」
對方回答說:「我叫李安。」嚴歌苓又問:「你拍過什麼啊?」
「拍過一個《喜宴》,你看過嗎?」
「天吶!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
最後,嚴歌苓拿到了一筆錢,一個非常巨大的數目,足以讓她在好長好長一段時間裡,不再去打工,能夠坐下來專心寫作。而且從那之後,她又得到了一個新的身份:編劇。
後來有人問:「從一個名作家,到去美國給人打工拖地,你心理上不會有什麼落差嗎?」嚴歌苓說:「這有什麼落差,我覺得完全OK 啊。」
嚴歌苓經常開玩笑,說自己是個「寫稿佬」,很少自稱什麼作家。一提作家,好像就把自己身份吊起來了。人生在世,其實最忌諱的,就是這種枷鎖一般的身份感。
越是生命力飽滿、專註於事情本身的人,越是不會拘泥於身份。
《少女小漁》給嚴歌苓打開了一扇門,讓她的故事和影視作品生出了血親。那一年,有三個導演來找她要版權,還有人請她去寫劇本。此後她的作品,就頻頻被搬上大銀幕。
除開電影,在影視劇領域,嚴歌苓的每部作品,都要掀起收視狂潮:《一個女人的史詩》《鐵梨花》《小姨多鶴》《第九個寡婦》…
1995年2月,嚴歌苓接到一個電話,是自己的好友,在柏林影展當評委的陳冲打來的:「我決定自己導片子,就拍你的《天浴》。」
嚴歌苓問:「為什麼非要拍這個?」
陳冲說:「看了好多影片,都是些現代人猥瑣、變態,精神委靡的生活,沒有一部使人感到心靈升華,連點詩意、浪漫都找不到。我就要弄一部《天浴》這樣的東西,提醒一下自己,我們曾有過一個神聖時期,哪怕自認為神聖。」
對這部電影,陳冲極為重視,激動得睡不著覺。從柏林回到舊金山時,她已經寫完了劇本初稿。為了《天浴》,她推掉了一切角色,甚至連大導演伍迪·艾倫的邀請都給拒絕了。
最終,這部電影不負眾望,拿下35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在第4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獲金熊獎提名,最後還被《時代周刊》選入年度全球十大佳片。而那時,年僅17歲的李小璐,直接摘得第35屆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真正讓嚴歌苓在大陸被人熟知的,當然還是跟陳凱歌和張藝謀的幾次合作。
《無極》失敗後,陳凱歌急著翻身,又回去拍他的文藝電影。他要打翻身仗,第一時間想到了嚴歌苓。其實,當時嚴歌苓的電影編劇經驗並不豐富。陳凱歌說:「沒事兒,你先看看這幾部。」隨即給了嚴歌苓一頁紙,上面寫著:《莫扎特》《末代皇帝》《阿拉伯的勞倫斯》…
《梅蘭芳》,最後打破了文藝片的票房紀錄。
不久後,張藝謀又找到嚴歌苓,想把《金陵十三釵》拍成電影。當時嚴歌苓已經把版權賣出去了,但張藝謀又花了重金把版權買到自己手上,可見嚴歌苓的故事是何等動人。
但跟導演合作了幾次後,嚴歌苓覺得,自己寫起劇本來,並沒有寫小說時那麼有激情。劇本是為導演服務的,不能摻雜太多的自由意志。
再次下筆時,她就想寫一個「抗拍性」特強的題材,於是寫了一本《陸犯焉識》。小說里有不適宜的內容,嚴歌苓心說,這下你們拍不了了吧?
哪想到,張藝謀還是拿去拍,只拍了後半部分。《歸來》上映首日,便拿下了3000萬票房,創下中國文藝電影的最高首日票房紀錄。
嚴歌苓能用自己的故事,收割一大片導演的芳心,離不開兩個字,一個是狠,一個是真。
在寫作這件事上,就像當初練跳舞一樣,嚴歌苓是個對自己嚴苛到冷酷的人。
讀寫作班時,老師要求學生寫3頁內容,她就一定要寫到6頁,一個接一個學生退課,她卻能頂住壓力。成為專業作家後,每天早上9點到下午3點,她雷打不動地坐在桌前寫作,一天都不曾荒廢。這種高度的自律和內驅力,是做成一切事情的關鍵。
有時寫到忘我了,早上丈夫出門她什麼樣,回到家,丈夫一看,還那樣。丈夫就開玩笑問:「我今天是不是沒去上班啊?」
有一段時間,因為寫作,嚴歌苓嚴重失眠,斷斷續續有30來天睡不著覺。跟人聊天時,別人問:「你最近到底怎麼了?」嚴歌苓一聽,眼淚「嘩」就下來了…
最痛苦的時候,她患上了躁鬱症,覺得整個世界拋棄了自己。最後幫她撐過來的,還是小說。寫作之於她,就是生命。她說:「要是不寫作的話,那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死了。」
除了上面的狠,再有就是真。
嚴歌苓是個體驗派的作家,每次下筆寫一部作品之前,她都會不考慮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花大量的精力去考據和體驗:
為了《寄居者》,要寫上世紀40年代猶太人在上海的生存場景,她翻遍了資料,連當時的香水牌子、裁縫店構造、舞廳情況都一一記下。
為了《老師好美》,她跑過全國5所中學,跟學生一起聽課,用最現代的語言跟老師、學生交流,看高中生怎麼說話,孩子們如何生活。
為了《媽閣是座城》,她往澳門賭場中跑了4次,只為感受一下賭徒的心理,輸了幾萬塊錢。還攢下了無數富翁自殘戒賭的故事。
為了《第九個寡婦》,她直接去鄉下體驗生活,跟河南農村老太太同吃、同住、種番薯。後來,將父親曾經的劇本《鐵梨花》改成小說時,用的居然是河南的方言。
為了《小姨多鶴》,因為早年沒錢支持調查,她醞釀了20多年。前前後後,她去了三趟日本,光翻譯就150美金一天,時間成本更是難以估量,最後賺來的錢,一多半與調查費用相當。
嚴歌苓之所以堅持調查,是想找出人物的魂。
嚴歌苓是個特別能寫的作家,幾乎每年都出一本書。之所以寫得多,寫得好,離不開她高度的自律。她很早就懂了內驅力對一個生命成長的重要性,只有保持內驅力,擁有高度的自律和耐心,付出的汗水,才能開花結果。
任何成功都不是偶然,出版人張立憲就說:「嚴歌苓每次回國,空運來的都是耳光,響亮地告訴這群生活在北京的朋友,看啊,你們又虛度了多少光陰!」
有人問嚴歌苓最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她說:「像王葡萄那樣的,敢愛敢恨,勇敢、大氣。」
還有人問嚴歌苓最欣賞一個人擁有什麼樣的品質,她說:「聰明,但是肯下笨功夫。」
在一次採訪中,嚴歌苓感嘆道:「這個時代,一切都太快了,太曇花一現,出現的很快,成熟的很快,盛開的很快,怒放的很快,最後凋謝也會很快。我不恨它,只是覺得太缺少詩意。」
從外表的優雅,到內里的堅韌,嚴歌苓都有。但最為幸運的是,她用自己的筆,構築了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
王小波說,人僅僅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還應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嚴歌苓可以獲得心靈的自由,不停地追索人性的光,刻畫人性的暗,體驗更多的生老病死。因為有它在,她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將生生不息地燃燒,甚至照亮更多的人。
在這樣一個潮水四起、泥沙俱下的時代,或許每個人,都該以獨特的方式,為自己構築這樣一個內心世界,在那裡藏儲自己的激情,栽培自己的熱望。
哪怕它無法為你帶來物質回饋,無法讓你變得堅不可摧。但那裡射出的光芒,可以幫你撥開厚重的雲霧,看清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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