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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辛棄疾艷情詞

棄疾以悲壯激烈、龍騰虎躑的「英雄詞」著稱,是宋代傳今詞作最多的一位詞人,共629首。辛詞中直接描寫艷情的詞作僅58首,數量極少。宋詞興盛於花前月下之淺斟低唱,「詞主乎淫,謂不淫非詞也。」張炎也說:「簸弄風月,陶寫性情,詞婉於詩。蓋聲出於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委婉抒寫艷情,是唐宋詞固有的本質特徵。宋代其他詞人絕大部分詞作皆為艷情詞,辛棄疾的創作在宋詞整體格局中顯得異常突兀。其時代變遷、個人性格、審美風尚等方面的原因,前人論之甚詳。然其少量艷情詞,同樣值得後人再度審視,既能看出辛棄疾之個性和審美眼光的轉移,也能體現歌詞傳統作風對辛詞的影響。

01

酒宴贈妓

唐宋詞之興盛,是伴隨著秦樓楚館之歌兒舞女的演唱和舞蹈的。所謂「綺筵公子,綉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娼風」。宋人諸多酒宴,皆以歌妓「娛賓遣興」,大量的酒宴贈妓詞由此產生。辛棄疾艷情詞中這一類作品很多,大約佔四分之一。

酒宴贈妓,只是為了調笑娛樂,詞風以玩笑戲謔為主。其《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云:

儂是嶔崎可笑人,不妨開口笑時頻,有人一笑坐生春。歌欲顰時還淺笑,醉逢笑處卻輕顰。宜顰宜笑越精神。

以歌妓名為創作線索,寫出酒宴上笑笑勸酒歌唱的別緻風貌,也顯示出詞人較為嫻熟的創作技巧。一笑生春,亦見出歌妓的美麗;歌顰淺笑,又可見歌妓演唱之動人。詞人就色藝兩個方面著意渲染,宋人酒宴贈妓詞大致風格如此。

其《蝶戀花·席上贈楊濟翁侍兒》云:

小小年華才月半,羅幕春風,幸自無人見。剛道羞郎低粉面,傍人瞥見回嬌盼。昨夜西池陪女伴,柳困花慵,見說歸來晚。勸客持觴渾未慣,未歌先覺花枝顫。

這首詞則抓住友人侍兒「小小年華」做文章,寫歌妓的嬌羞、美艷、稚嫩、貪玩,且未失天真淳樸。這也是宋人贈妓詞極其喜歡描寫的話題,柳永、周邦彥都有許多寫給雛妓的歌詞。柳永《斗百花》云:「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周邦彥《瑞龍吟》云:「因念個人痴小,乍窺門戶。」皆其例。

再讀其《菩薩蠻》:

淡黃弓樣鞋兒小,腰肢只怕風吹倒。驀地管弦催,一團紅雪飛。曲終嬌欲訴,定憶梨園譜。指日按新聲,主人朝玉京。

上闋通過小腳、細腰、雪膚幾個特徵,寫出歌妓美艷。她穿淡黃鞋和紅舞衣,在管弦樂伴奏下,急舞如飛。詞人這裡為讀者呈現出一幕視覺和聽覺的盛筵。下闋寫歌舞之後的回味,應該是送行酒宴上的創作。最後落實到「主人朝玉京」的良好祝願上。詞人著眼的仍然是色藝兩個方面。

這類酒宴贈妓詞很多時候是因歌妓酒宴上的要求而作。辛棄疾《清平樂》云:「清詞索笑,莫厭銀杯小。」辛棄疾在這類詞中未能免俗,以輕鬆調笑的口吻出之,以博樽前一笑,創作態度是隨意放鬆的。詞人很少用典,也不雕琢辭藻,與辛詞其他題材「掉書袋」風格迥異。其《一剪梅》寫「歌罷尊空月墜西」情景,下闋以對話構成:「酒入香腮分外宜,行行問道:『還肯相隨?』嬌羞無力應人遲:『何幸如之,何幸如之!』」《鵲橋仙·贈人》描寫歌妓妖艷:「風流標格,惺松言語,真箇十分奇絕。三分蘭菊十分梅,鬥合就、一枝風月。」通俗淺白是這類詞的又一共同特徵。這與姜夔以來南宋艷情詞的風雅含蓄也完全不同,回歸到北宋柳永之俚俗。

辛棄疾有從酒宴一直寫到酒後留宿的歌詞,出之以慢詞,風貌就略略不同。《念奴嬌》云:

洞庭春晚,□舊傳、恐是人間尤物。收拾瑤池傾國艷,來向朱欄一壁。透戶龍香,隔簾鶯語,料得肌如雪。月妖真態,是誰教避人傑?酒罷歸對寒窗,相留昨夜,應是梅花發。賦了高唐猶想像,不管孤燈明滅。半面難期,多情易感,愁點星星發。繞樑聲在,為伊忘味三月。

歌詞從酒宴所見寫起,歌妓的色藝給詞人留下深深的印象。上闋都是在寫此「人間尤物」之美艷。肌膚如雪,體態妖嬈,鶯語嬌婉,詞人明顯是動心又動情了。下闋寫此夜留宿。因為留戀過度,以致馬上想像分別後的「半面難期」和思愁而致的星星白髮。詞以陶醉在歌妓酒宴上美妙的歌聲作結,對其音樂技藝也給予毫無保留的讚歎。慢詞描寫的場景相對完整,也不似辛棄疾同類題材小令俚俗。然而,辛棄疾艷情詞極少用慢詞填寫,僅僅三四首而已,與其「英雄詞」多用慢調的格局不同。

部分贈妓詞,不能肯定是否為宴席上的創作,或作於其他場合,其風格與酒宴贈妓詞一致。其《江神子·和人韻》云:

梅梅柳柳斗纖穠,亂山中,為誰容?試著春衫,依舊怯東風。何處踏青人未去,呼女伴,認驕驄。兒家門戶幾重重,記相逢,畫橋東。明日重來,風雨暗殘紅。可惜行雲春不管,裙帶褪,鬢雲松。

既言「亂山中,為誰容」,當為一個特殊的場合。細讀全詞,中間應該有一段故事。上闋寫踏青時節女子盛裝的艷麗,追問「為誰容」。下闋回憶初次見面情景,結尾頗有色情暗示。

上述創作,都顯示出辛詞對詞體擅長艷情表達之特殊抒情功能的承繼。辛棄疾一生的志向和關注的焦點都在揮師渡江、恢復故土,與其他宋人比較,辛棄疾不太著意女色。酒宴間所云:「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所抒寫的依然是抗戰北伐的英雄懷抱。其《滿江紅》云:「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正是將北伐和女色放到一起比較而得出的結論。《桯史》卷三載:

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概者,則曰:「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

換言之,酒宴上辛棄疾與歌妓的互動,有了許多新的內容。更多的時候是詞人在抒發自我懷抱,而不是著眼於聲色。由此,辛棄疾酒宴贈妓詞也有了新的內容。《鷓鴣天》云:

點盡蒼苔色慾空,竹籬茅舍要詩翁。花余歌舞歡娛外,詩在經營慘淡中。聽軟語,笑衰容,一枝斜墜翠鬟松。淺顰輕笑誰堪醉,看取蕭然林下風。

面對「淺顰輕笑」、軟語嬌媚的歌妓,歌舞歡娛之外,詞人將注意力投注到詩歌的「經營慘淡」創作上。「竹籬茅舍」「蕭然林下風」云云,透露出詞人淡遠塵世紛爭、竭力潔身自好的願望,是北伐志向不得施展的另一種不平表達。

其《清平樂》寫歌妓「清詞索笑」,下闋云:「有人夢斷關河,小窗日飲亡何。想見重簾不卷,淚痕滴盡湘娥。」似乎在寫酒宴後歌妓的相思之情,然讀者亦能從「夢斷關河」「淚痕滴盡」中品味出傷心人別有懷抱。酒宴上想像別後相思,在柳永詞中相當常見,辛詞中僅此一例。結合辛棄疾「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的習慣,此處應當不是過度解讀。

02

別後相思

宋詞中有大量的別後相思之作,大都是「男子而作閨音」的代言詞。辛棄疾艷情詞中這類作品最多,有二十餘首。其《一剪梅》云:

記得同燒此夜香,人在迴廊,月在迴廊。而今獨自睚昏黃,行也思量,坐也思量。 錦字都來三兩行,千斷人腸,萬斷人腸。雁兒何處是仙鄉?來也恓惶,去也恓惶。

以甜蜜的相聚愛戀回憶寫起,對照眼前獨自寂寞,自然行坐皆思量。雖有數行錦書,思念至極的閨人難以獲得慰藉;對信思人,越發難以遏制。抬頭見雁,閨人是期待大雁再為她帶來「雲中錦書」還是羨慕大雁能夠自由飛翔、不會被拘束在閨中?南來北去的大雁隨季節遷徙,恐怕也不能這麼自由,其「恓惶」狀態與閨人有了一份相似。作品利用《一剪梅》疊句格式,深化閨中離思,渲染愁苦意緒,曉暢通達,是難得的佳作。

辛棄疾能夠將此類傳統離別相思之作寫得異常動人。《鷓鴣天·代人賦》云: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腸已 斷,淚難收,相思重上小紅樓。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

又是一個新春的傍晚,寒鴉數點,一片愁緒,柳塘新綠也不能給閨人帶來些許安慰。「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這是每一個離人都要反覆體驗的情緒。「若教」二句是倍受離思折磨而無處宣洩閨人的吶喊,心中劇痛,展露無遺。無奈中,閨人只能重複著「相思上小樓」的動作,憑高遠眺,期待著行人歸來的消息。這也是宋代閨思詞的典型小場景。「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溫庭筠《望江南》)宋代無數被離別相思所苦的女子就是這樣重複著這個場景。然而,此處小紅樓前有青山,視線被遮斷,登樓也無法眺望。閨人則是不由自主地重複著登樓憑欄的動作,以解思念之苦,情深情痴無以言表。

這類題材創作,辛棄疾依然堅持俚俗淺白的原則。其《清平樂》云:

春宵睡重,夢裡還相送。枕畔起尋雙玉鳳,半日才知是夢。 一從賣翠人還,又無音信經年。卻把淚來做水,流也流到伊邊。

春宵睡美,夢中依然在重現當年送別的場景,夢醒之後只有無盡的相思流淚。整首詞以口語組成,通俗流暢,完全是北宋柳永的作風。

完全以口語、俗語寫作的相思詞,還可以再讀兩首。《戀綉衾》云:

夜長偏冷添被兒,枕頭兒、移了又移。我自是、笑別人底,卻元來、當局者迷。 如今只恨因緣淺,也不曾、抵死恨伊。合下手、安排了,那筵席、須有散時。

其《昭君怨》云:

人面不如花面,花到開時重見。獨倚小闌干,許多山。 落葉西風時候,人共青山都瘦。說道夢陽台,幾曾來?

篇篇都是柳永風味。

偶爾,辛棄疾也換到行人的角度抒情。其《武陵春》云:

走去走來三百里,五日以為期。六日歸時已是疑,應是望多時。 鞭個馬兒歸去也,心急馬行遲。不免相煩喜鵲兒,先報那人知。

這只是一次五日短期、三百里短距離的離別,行人因事耽誤,延遲一天回去,思歸之心已經非常迫切。他想像閨中相望多時,急急策馬歸去,猶恐閨中心焦,托喜鵲先傳音訊。

關於南北詞之不同,清人有過詳盡深入的比較研究。周濟說:「北宋主樂章,故情景但取當前,無窮高極深之趣。南宋則文人弄筆,彼此爭名,故變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門逕,有門逕故似深而轉淺。北宋無門逕,無門逕故似易而實難。」北宋詞率性而作,自然感發,易於引起閱讀者的普遍共鳴;南宋詞多典故、講章法,巧見安排,值得閱讀者的反覆咀嚼。陳廷焯亦云:「北宋去溫、韋未遠,時見古意。至南宋則變態極焉。變態既極,則能事已畢。」這種「古意」,恐怕就是率情,就是「自然感發」。辛棄疾的艷情詞,顯然直接超越了南宋而回歸北宋之淺俗率真。這種創作特徵在上述兩類詞作中都有明顯表現。

正如前所言,辛棄疾一生關注北伐,他的別後相思詞更似另有寓意者。以《減字木蘭花·長沙道中,壁上有婦人題字,若有恨者,用其意為賦》:

盈盈淚眼,往日青樓天樣遠。秋月春花,輸與尋常姊妹家。 水村山驛,日幕行雲無氣力。錦字偷裁,立盡西風雁不來。

這首詞寫得纏綿悱惻、柔婉嫵媚。《皺水軒詞筌》云:「如『錦字偷裁,立盡西風雁不來』,風致何妍媚也,乃出自稼軒之手,文人固不可測。」宋孝宗淳熙五年(1179)秋,40歲的辛棄疾知潭州(今長沙市)兼湖南安撫使,這是辛棄疾一生中最有作為的時段。這首詞見題壁之作而用其意賦詞,辛棄疾顯然不是有了與某女子的離別相思之情而作此詞。詞中女性抒情主人公一改傳統拘束在閨中而思念的模式。該女子拋家棄捨,「往日青樓天樣遠」,故每見「秋月春花」而「盈盈淚眼」。南渡以來,有許多被迫背井離鄉的女子沿途題詞,以寄愁恨,她們的經歷與辛棄疾有相似之處。辛棄疾此處很可能是借他人之酒杯,澆自我之塊壘。下闋寫「水村山驛」的流離,寫「立盡西風」之思念,皆可視作另有寓意者。辛棄疾壯歲渡江,流落江南,念念不忘「西北神州」,他的真正相思對象永遠是北方故土。

《左庵詞話》也從這樣的角度閱讀辛詞,曾列舉辛棄疾多首作品評論說:「此類甚多,皆為北狩南渡而言。以是見詞不徒作,豈僅批風詠月?」所列舉的作品就包括兩首別後相思之作。其一為《祝英台近·晚春》:

寶釵分,桃葉渡,煙柳暗南浦。怕上層樓,十日九風雨。斷腸點點飛紅,都無人管,更誰勸、流鶯聲住。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將愁歸去。

這首詞是辛棄疾艷情詞中名聲最為卓著者。《中興詞話》評價說:「風流嫵媚,富於才情,若不類其為人矣。」據說此詞有本事:「呂婆者,呂正己之室。正己嘗為京漕,有女事稼軒,以微事觸其怒,因遣去。辛後悔而念之,為賦《祝英台近》。」此本事最早見諸宋人張端義《貴耳集》,然其他讀者大都不同意這則記載,而認定辛棄疾這首詞涵義深遠。張炎稱其「景中帶情,而存騷雅」,說得比較籠統。《蓼園詞評》則有詳盡解說:

按此閨怨詞也。史稱稼軒人材,大類溫嶠、陶侃。周益公等抑之,為之惜,此必有所託而借閨怨以抒其志乎?言自與良人分釵後,一片煙雨迷離,落紅已盡。而鶯聲未止,將奈之何乎!次闋,言問卜欲求會,而間阻實多,而憂愁之念,將不能自已矣。意致凄惋,其志可憫。史稱葉衡入相,薦棄疾有大略,召見,提刑江西,平劇盜,兼湖南安撫。盜起湖湘,棄疾悉平之。後奏請於湖南設飛虎軍,詔委以規畫。時樞府有不樂者,數阻撓之。議者以聚斂聞,降御前金字牌停住。棄疾開陳本末,繪圖繳進,上乃釋然。詞或作於此時乎?

辛棄疾這些別後相思的閨怨詞確實容易引起讀者比興寄託的騷雅之思。《左庵詞話》舉的第二個例子是辛棄疾的《滿江紅·暮春》: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流水暗隨紅粉去,園林漸覺清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庭院靜,空相憶。無說處,閑愁極。怕流鶯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處也,綠雲依舊無綜跡。謾教人、羞去上層樓,平蕪碧。

暮春思遠,是宋詞常見題材。辛棄疾纏綿悱惻眷戀的只有北方故土,讀者以其 有「北狩南渡」之意,固其宜矣。這樣若隱若現的喻托旨意,寫出了時代特徵,將辛棄疾艷情詞與北宋詞明顯區分開來。換言之,辛棄疾艷情詞的繼承性和時代性都非常明顯。

辛棄疾另一首《江神子》,借別後相思而喻托,創作意圖更加明顯。詞云:

梨花著雨晚來晴,月朧明,淚縱橫。繡閣香濃,深鎖鳳簫聲。未必人知春意思,還獨自,繞花行。 酒兵昨夜壓愁城,太狂生,轉關情。寫盡胸中,塊磊未全平。卻與平章珠玉價,看醉里,錦囊傾。

上闋彷彿完全是在抒寫深閨思春思別之情。梨花著雨之夜晚,深閨佳人淚眼縱橫,借鳳簫聲傳遞別思。因思念過切,獨自繞花而行,眷戀春意,也眷戀著自己的青春年華。如果將「春意思」理解為抗戰的大好形勢或北方故土,深閨佳人就是詞人自擬了。下闋所透露的消息能夠證實這一點。昨夜依賴痛飲排遣愁緒的是「太狂生」,然而胸中塊壘難平。世俗看重的是「珠玉價」,而不重北伐「錦囊」計謀,詞人只能借醉酒自我表現。從深閨佳人到太狂生的轉移,如此突兀,假如順著詞人矢志北伐、眷戀故土的思緒出發,就順理成章。詞人特意用了「酒兵」「愁城」「狂生」「塊磊」一類的詞語,抒寫胸懷。上闋比興喻托,下闋直抒胸臆,辛棄疾艷情詞鮮明的時代特徵就體現在這裡。

03

送別及其他

宋人送別酒宴往往有歌妓陪伴,送別之際大量的艷情詞由此產生。辛棄疾這方面的詞卻非常少,大約只有六七首。原因大致兩點。其一,辛棄疾大好時光大都賦閑在家,無別離送行之事。孝宗淳熙八年至光宗紹熙二年(1181—1191),42歲至52歲的辛棄疾閑居帶湖;光宗紹熙五年至寧宗嘉泰三年(1194—1203),55歲至64歲的辛棄疾閑居瓢泉。其二,仕宦輾轉期間,辛棄疾矢志北伐,心無旁騖。送行之際,詞人關注的是「功名事,身未老,幾時休?詩書萬卷,致身須到古伊周。」(《水調歌頭》)或者是「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鷓鴣天·送人》)據統計,辛棄疾送別詞有77首之多,卻大多與艷情無關。

辛棄疾寥寥幾首與艷情關聯的送別詞,所呈現的依然是北宋柳永風貌。其《踏歌》云:

搷頁厥。看精神、壓一龐兒劣,更言語、一似春鶯滑。一團兒、美滿香和雪。 去也。把春衫、換卻同心結。向人道、「不怕輕離別」。問昨宵、因甚歌聲咽? 秋被夢,春閨月。舊家事、卻對何人說。告弟弟莫趁蜂和蝶,有春歸花落時節。

此乃雙拽頭詞調,三段。詞人用極其俚俗的口語、對話等構成全詞。第一段寫女子美貌溫柔,臉龐、言語皆稱人意。第二段寫送別,有上段鋪墊,越發難分難捨,卻從女子角度表達。第三段設想別後相思,想像以後無論春秋,都要忍受別離的煎熬。尤其是蜂蝶翻飛、春歸花落之時節,更惹相思。宋人贈別艷情詞的結構大致如此。

宋詞中送別之作,絕大多數是送別男子,留者為女子。辛棄疾則有送女子的作品,《鵲橋仙·送粉卿行》云:

轎兒排了,擔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餘里。 舊時行處,舊時歌處,空有燕泥香墜。莫嫌白髮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里。

這首詞口語化程度更加徹底,上闋寫登程,下闋寫思念。南宋艷情詞中,較少這樣淺俗直白的作品,辛棄疾是一特例。其《謁金門》寫「不避曉行並早起」之送別,下闋云:「不怕與人尤殢,只怕被人調戲。因甚無個阿鵲地,沒工夫說里。」可見辛詞此方面的有意識追求以及辛棄疾對詞體「艷俗」本質特徵的某種認同。

同樣,送別艷情詞中也流露出辛棄疾的英雄懷抱。其《破陣子·贈行》云:

少日春風滿眼,而今秋葉辭柯。便好消磨心下事,也憶尋常醉後歌。可憐白髮多。 明日扶頭顛倒,倩誰伴舞婆娑?我定思君拚瘦損,君不思兮可奈何?天寒將息呵。

這應該是遭受許多挫折「白髮多」之中年以後的作品。與「少日春風」對比,消磨多少心中事,詞人只能將注意力轉向「醉後歌」。如此送別贈行,就不惜扶頭醉倒,寄情「伴舞婆娑」。「我定思君」三句,又是完全口語化的表達,秉持了稼軒艷情詞一貫的俚俗作風。辛棄疾「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理解他北伐的心志,無奈中「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這首詞「倩誰伴舞婆娑」,其無奈之用意是一樣的。

此外,辛棄疾還有一些其他題材的艷情詞,皆一二首,數量很少。如《唐河傳·效花間體》寫旅途艷思,云:

春水,千里,孤舟浪起。夢攜西子。覺來村巷夕陽斜,幾家,短牆紅杏花? 晚雲做造些兒雨,折花去。岸上誰家女,太狂顛。那岸邊,柳綿,被風吹上天。

一葉扁舟,千里春水,旅途孤寂,夢攜西施同行;一覺醒來,岸上短牆紅杏,掩映美女如畫,行人不免想入非非。「太狂顛」的是行人的內心,而不是岸上的女子。雖然標明「效花間體」,其中當然有作者的情感體驗。

辛棄疾又有《江城子·戲同官》,調侃其宿妓,詞云:

留仙初試砑羅裙,小腰身,可憐人。江國幽香,曾向雪中聞。過盡東園桃與李,還見此,一枝春。 庾郎襟度最清真,挹芳塵,便情親。南館花深,清夜駐行雲。拚卻日高呼不起,燈半滅,酒微醺。

上闋寫同官初見著砑羅裙之「小腰身」妙妓,詞人以花相喻,寫其艷壓群芳的特質。下闋即戲同官南館留宿,今夜「燈半滅,酒微醺」,明早則「日高呼不起」。出之調侃語氣,依然是俚俗風味。

另一首《惜奴嬌·戲同官》,則調侃同官酒宴上見歌妓,別後相思難忘,詞云:

風骨蕭然,稱獨立、群仙首。春江雪、一枝梅秀。小樣香檀,映朗玉、纖縴手。未久,轉新聲、泠泠山溜。 曲里傳情,更濃似、尊中酒。信傾蓋、相逢如舊。別後相思,記敏政堂前柳。知否?又拚了、一場消瘦。

上闋依然寫此歌妓的色藝雙絕,下闋再寫別後傾情,就是很自然的事情。詞風相對清雅,口語化程度仍然很高。

辛棄疾又有題歌妓畫像詞,《西江月·題阿卿影像》云:

人道偏宜歌舞,天教只入丹青。喧天畫鼓要他聽,把著花枝不應。 何處嬌魂瘦影,向來軟語柔情。有時醉里喚卿卿,卻被傍人笑問。

這應該是辛棄疾比較喜歡的一位歌妓,以至「有時醉里喚卿卿」。辛棄疾寫她「偏宜歌舞」的技藝,可入丹青的美貌,「軟語柔情」的嬌媚,也是從色藝兩個角度寫盡卿卿。

其他題材的艷情詞中,亦不乏別有寄託者。最著名的是那首《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首詞表層寫對一位理想美人的追覓,實際上是用象徵手法寫自己的理想人格。元宵佳節,花燈齊放,人頭簇擁,喧嘩熱鬧。辛棄疾在此佳節里,不是在觀賞花燈,而是在尋覓一位意中女子。上片用誇張比喻等手法,描寫元夕之夜的滿街遊人、火樹銀花、徹夜歌舞的熱鬧場景。下片先寫觀賞燈景的盛裝婦女的喜笑顏開、追逐熱鬧。上片至此其實都是為理想美人的推出做鋪墊。詞人真正愛慕、追求的是一位自甘寂寞、遠離塵囂、沉思嫻靜的女子。這位理想女性,不就是詞人不慕榮華富貴、超眾脫俗、清高孤獨人格的寫照嗎?詞人並不是真的要在人群中尋找這麼一位女子,否則,根據辛棄疾在此詞中所表現出來的審美趣好,他應該到冷僻幽靜處尋找自己的意中人才合理,為什麼要到喧鬧的元宵燈節來呢?詞人不過是借用特定情景,表達自己的心胸懷抱。因此,這首詞的比興寄託寓意非常清晰。彭孫遹稱此詞有「秦、周之佳境」,眼界過於狹窄;梁啟超評論說:「自憐幽獨,傷心人別有懷抱。」切中肯綮。

綜上所述,辛棄疾對詞的本體特徵有深入的認識,且能夠在創作中熟練地運用和表達,其詞風回歸北宋柳永之俚俗淺白。然其眷戀北方故土,熱心仕進,一生以北伐為己任。《霜天曉角》云:「宦遊吾倦矣,玉人留我醉。」其艷情詞往往是仕途受挫後的一種安慰。所以,辛棄疾的各類題材艷情詞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有了喻托之意。沈謙云:「稼軒詞以激揚奮厲為工,至『寶釵分,桃葉渡』一曲,昵狎溫柔,魂銷意盡,才人伎倆,真不可測。昔人論畫云:『能寸人豆馬,可作千丈松。』知言哉。」換言之,正因為充分地把握了詞體抒情的特殊功能,辛棄疾才能揮灑自如地創作英雄詞。

【基金項目】 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宋代文學演變與科舉制度」(12XNL004)

【收稿日期】 2017-12-08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455(2018)02-0049-06

(作者簡介:諸葛憶兵,浙江溫州人,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趙小華;責任校對:趙小華】

【汪超 采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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