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劍華:變與不變之間:普特南的學術與政治
作者:梅劍華
哲學園鳴謝
試想如下場景:
你被一個邪惡的科學家做了一次手術,他把你的大腦從身體上切下來放到一個充滿液體的缸中以維持生命。同時,邪惡的科學家把你的大腦神經末梢和一台超強計算機相連,如果你想抬起自己的手,計算機的反饋就會讓你「看到」並「感到」你抬起了自己的手。持續傳輸的電信號讓你感覺一切如常:暮色蒼茫、遠眺群山,依然是行遠天還遠、年深惑愈深的感悟。實際上一切不過是計算機傳遞給你的感覺而已,你已不能行到天涯海角、體味世間百態。你的大腦在缸中,身體早已毀滅。
若缸中之腦的設想是可能的,我們就無法迴避懷疑論的古老詰問:「你怎麼知道世間的一切不是虛幻的?」據稱好萊塢電影《黑客帝國》中的The Matric的設計也受到了此思想實驗啟發,這一絕妙構想出自當代美國著名哲學家希拉里·普特南的名作《理性、真理與歷史》。毫無疑問,普特南是一個充滿奇思異想的哲學家。
1926年7月31日普氏出生在芝加哥一個猶太知識分子中產家庭,他的父母曾是共產主義者,因此普特南從小接受了無神論的教育,直到晚年才皈依猶太教。1934年,普特南赴賓夕法尼亞州中央中學讀書,遇到了晚他一級後來成為著名語言學家和左派知識分子的喬姆斯基,從此他們成為終身的摯友和思想上的對手。直到2015年9月,普特南還在自己的博客上撰文批評喬姆斯基的內在語言說。
中學畢業後,普特南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修讀數學和哲學的本科學位,先後到哈佛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修讀哲學。1951年,普特南師從科學哲學大家萊辛巴哈獲得博士學位。博士畢業之後,他在美國西北大學、普林斯頓和麻省理工學院有過相當長的從教經歷,1965年移師哈佛執教直到2000年退休。
普特南在哲學各個領域都取得了不俗的成就:早期以數學和計算機研究起家,對希爾伯特的「第十個問題」做出了實質的貢獻,他和馬汀·戴維斯一起為布爾滿足性問題提出了著名的戴維斯-普特南演算法。在心靈哲學領域他提出了基於計算機模型的功能主義理論,幾度成為心靈哲學的正統理論。在知識論領域他提出了廣為人知的「缸中之腦」思想實驗,該實驗甚至成為大眾文化的熱議話題。在語言哲學領域他和克里普克先後提出了語義外在論,有力地拒斥了笛卡爾-弗雷格已降的內在論傳統。因其突出的哲學成就,普特南1965年入選美國人文和科學院院士,1976年受邀在牛津大學做洛克講座,同年被選為美國哲學學會主席。
他的另外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是孿生地球,旨在說明語言的意義不在大腦之中。人們可能會認為,大腦中的思想決定了我們所想到的某種東西。比如「水」這個詞的意義就是我們大腦中想到的關於水的一切特徵。笛卡爾式內在論者刻畫了人們的這種直覺:大腦中所發生的一切思想確定了語言的意義。普特南讓我們想像:孿生地球上的水在外觀特徵上和我們所看到的水毫無區別,都是流淌在江河湖海中、盛放在鍋碗瓢盆里、無色透明可飲用的液體。因此我和孿生地球上的我在看到這種水的時候,處於同樣的心理狀態。如果意義在大腦之中,那麼我在地球上說出「水」的意思和另一個我在孿生地球上說出「水」的意思就完全等同,兩個詞都指稱同一種物質。然而真相卻是:地球上水的分子結構是H2O,孿生地球上水的分子結構是XYZ,這種不同是我和孿生的我在掌握「水」這個詞的意思時沒有把握到的。我和孿生的我雖然具有相同的心理狀態,指稱的卻是不同的物質,即具有分子結構H2O的水和具有分子結構XYZ的孿生水。由此可知,意義不在大腦之中,由外部世界確定,這就是普特南所倡導的外部論。認知科學家傑瑞·福多對這個備受學界青睞的外在論腹誹甚多,他曾選用了「水在哪兒都是水」這個吸引眼球的題目撰寫過一篇對外在論的批評。
除此之外,普特南最重要的貢獻大概要算在心靈哲學領域中提出的功能主義,他一反當時流行的行為主義和心靈-大腦的類型同一論(何謂心腦同一論,詳見逝者阿姆斯特朗篇)。類型同一論主張:心靈狀態就是某類特定的大腦狀態。而這就意味著只有像我們這樣具有特定類型大腦的人類才會具有意識經驗。普特南認為像疼痛和信念這樣的狀態完全可以「多重實現」在老鼠、海星、蜥蜴甚至外星人身上。疼痛這樣的心理狀態並非一類具體的大腦狀態,而是一種功能狀態,可以實現在不同的物理構造上。類似計算機的軟體可以在不同的硬體環境里運行,不用考慮硬體是由什麼物質構成的。明眼人可以看出,普特南的靈感源於計算機原理。
不過普特南更廣為人知甚至遭人詬病的是他多變的學術風格。一開始他堅持形而上學實在論,面臨達米特等諸多批評轉而接受內在實在論,最後又轉向直接實在論。
有人批評普特南善變,他自己的總結髮人深省:「我總是不斷批判自己的立場,這是我得以進步的原因。」芝加哥大學哲學系納斯鮑姆教授在紀念文章中,也盛讚普氏的自我轉變。在她看來大部分哲學家都是立場大過論證,普特南則是例外的例外。她回憶說,1970代中期,普特南在哈佛開設形而上學課程,邀請奎因和古德曼一同參與課堂討論,奎因和古德曼和他的形而上學立場多有不同,時常一起辯論。某日系裡午餐時間召開行政會議,普特南竟然忘記了開會,一直和古德曼在食堂大廳討論哲學問題。是年底,普特南發表就任美國哲學學會主席演講,他將古德曼的立場完美地整合到自己的思想之中。至於著名的「孿生地球」思想實驗實際上是他對自己早期功能主義立場的批評。經學家廖平一生六變,普特南庶幾近之。一個追隨他的哲學家戲稱:「希拉里是一個量子哲學家,我不能同時理解他這個人和他的觀點。」
普特南堪稱美國哲學的活化石:1953年到普林斯頓執教,1961年到麻省理工,1965年到哈佛,2000年榮休。他在美國幾大哲學重鎮執教長達半個世紀,見證了美國哲學的風起雲湧。在《從內部看哲學半個世紀》和《影響我的十二個哲學家》兩篇思想傳記中,普特南勾勒出了美國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哲學圖景。有趣的是,像普特南這種完全接受邏輯、科學訓練的分析哲學家,從一開始對非分析傳統的哲學思想便尤為重視:猶太哲學、宗教哲學、馬克思主義。但精神上他還是繼承了奎因的分析傳統,在他後期學術生涯中最為著名的事件之一就是致力摧毀經驗論的最後一個教條——事實與價值的區分,在學術界引起了激烈的爭論。
除了學術方面的成就,普特南還熱衷於政治。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他積極投身政治活動並反對美國參加越戰。1963年他在麻省理工學院組織了反對越戰的學生組織。1965年他加入進步勞工黨,該組織跟當時的中國和越南一樣支持發展中國家的反帝鬥爭,拒絕承認蘇聯。普特南不僅投身政治實踐,還在哈佛開設馬克思主義課程。因為過於積極的介入政治,普特南屢次和校方產生爭執。有一次普特南的學生參加博士論文答辯,身為導師的普特南竟因為參加學生遊行遲到了。據稱此舉引得奎因大為不滿。奎因和普特南都是當時分析哲學執牛耳者,但政治立場相左。普特南和喬姆斯基都屬於左派,奎因是右派。也許是這個原因,奎因心中的不滿情緒後或許更為複雜。據黃近興教授在《哈佛瑣記》中回憶,普特南推崇羅爾斯,而對諾齊克評價甚低:「我在智識上和道德上都看不起他」。諾齊克屬於自由右派,羅爾斯屬於自由左派,不知道是不是政治立場的緣故,才讓普特南有如此尖刻之論。也曾訪學於陳亞軍教授在近期訪談中質疑了黃進興教授的回憶:他認為普特南高度認同諾齊克的學問。二人皆與普氏有過交流,何者更近真實,大概只能存疑了。也許是普特南對諾齊克的評價發生了變化罷。普氏多變,不足為奇。平心而論,普氏治學更近諾齊克,兩人都偏好在文章中提出思想實驗、構造反例來推動論證。
後來對於加入勞工進步黨這件事兒,普氏坦陳這是早年犯下的一個錯誤。話說當年,普特南在哈佛大學是明星教師,其左派風格於講課時展露無遺。他不願高居講台,而是站在課堂中間,學生只好圍成一圈聽他論道。不僅如此,他還多次向學生推薦遠播海外的袖珍版紅寶書。更讓人瞠目的是他帶領學生衝擊過暢銷書《鍾曲線:美國生活中的智商和階級結構》的作者之一理查得·赫恩斯坦的課堂。該書要論證:人的智商主要是天生的和經濟背景社會階層沒有關係。雖然此書在赫恩斯坦去世後才出版(1994),但作者的觀點由來已久。難怪左派普特南大動肝火。據聞哈佛管理層對普氏各種驚人言行,束手無策,絕望之至。與普特南多有交流的人都覺得普氏謙和隨意、熱情開朗,少有人見他金剛怒目的一面。
1972年,普特南退出了進步勞工黨。遲至68歲他才洗禮加入猶太教(猶太人一般13歲就施行成年禮,皈依猶太教),晚年的他進入宗教領域,他的學術也從注重邏輯和科學的哲學轉向了關注價值和信仰的哲學。拋開具體立場不論,普特南學術有兩個明顯的特徵:早期專註邏輯形式化的工作,獲得了2011年 Rock Schock大獎。晚年越來越關注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從哲學到文化、從科學到信仰都是普特南心之所系,他在一篇文章中引用了杜威的《哲學的改造》中的話:「當哲學不再是處理哲學家難題的工具,而是成為由哲學家培育出來的一種方法,用來處理人的難題,哲學就恢復其本色了。」 哲學家不處理哲學家的問題,哲學家處理我們的問題,在這一個意義上,似乎可以理解他早年的政治活動和晚年的宗教思考。
2015 年10月普特南榮獲了尼古拉斯·瑞切系統哲學獎,這是匹茲堡大學哲學系尼古拉斯·瑞切教授設立的一個獎項,用於獎勵在哲學思想領域內做出系統性貢獻的哲學家,普特南可謂實至名歸。普特南的系統性哲學貢獻從他出版的著作中可見一斑:《邏輯哲學》(1971)、《數學、物質與方法》(1975)、《心靈、語言與實在》(1975)、《意義和道德科學》(1978)、《理性、真理與歷史》(1981)、《實在論與真理》(1983)、《實在論的多幅面孔》(1987)、《表徵與實在》(1988)、《重建哲學》(1992)、《語詞和生活》(1994)、《實用主義:一個開放問題》(1995)、《三重奏:心靈、身體與世界》(1999)、《啟蒙與實用主義》(2001)、《事實與價值的二元崩潰及其他》(2002)、《沒有本體論的倫理學》(2002)、《作為生活指南的猶太哲學》(2008)、《科學時代的哲學》(2012)。
去年秋天我在匹茲堡大學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系訪問,恭逢盛會。講座前幾分鐘普特南和瑞切坐在前排低頭私語,瑞切正當米壽,普特南望九之齡,二人惺惺相惜。一個小時的報告,主題仍然是普特南欲說還休的實在論。當時,普特南西裝革履,精神矍鑠,毫無衰態。我在信中和社科院哲學所陳德中研究員述及此事,德中兄邀我有機會訪談普特南教授,我一拖再拖。誰成想,2016年3月13日上午,希拉里·普特南教授病逝於芝加哥家中,據聞他受癌症尖皮瘤之困久矣。此時美國大選如火如荼,唐納德·特朗普和希拉里·柯林頓之爭未見分曉;圍棋新世紀之戰,谷歌阿爾法狗戰勝韓國棋手李世石已成定局。政治和人工智慧都是普特南曾經關注的領域,只是他已經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普特南學術思想、政治立場一生多變,這變中的不變大概就是所謂追求真理之真誠吧。妄自揣度,多依善意,是耶非耶,以待來君。
2016.3.15匹茲堡梅劍華
《財新周刊》2016.3.19刊發了精簡版,這裡的是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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