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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靜霞小說精選

作者簡介

范靜霞,河南人,遼寧大學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河南省第二屆「金筆獎」小說組獲得者,全國「世紀金榜杯」書信徵文大賽高校組二等獎獲得者;國家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知識競賽高校組二等獎獲得者;擅長寫小說,作品散見《秋水》《河南高校文學》《嘉渠文學》《世紀風》《北方文學》等。

跳井的母女【原創】

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小村子裡,坐落著一座很不起眼的中學,學校教學設施簡陋,只有一排三間年久失修的房子,卻擠滿了初中三個年級的學生。

正上初中一年級的王小花學習成績很差,長相普通,像校園裡一塊不起眼的石頭。這是一節體育課,王小花在操場上跑步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尷尬的事,她的褲子突然破了,屁股上開了一道縫,裡面的紅褲衩立馬暴露在刺眼的烈日下。王小花明顯感覺到褲子破了,她一摸屁股,發覺自己的褲子真的破了。怎麼辦?王小花羞紅了臉,在同學異樣的眼光中一頭扎進旁邊的露天廁所。

廁所里的王小花低著頭,臉燙得發紅,她恨不得馬上鑽進地底下去,這時,班上的幾位女同學也進了廁所,她們先是詫異地看一眼王小花,再瞅瞅王小丫的褲子,一副事不幹己的態度,各自上自己的廁所去了。一塊進來的還有一位女同學,外號叫「丑丫」,「丑丫」關心似地走到王小丫跟前說:「小花,褲子破了?要不我去找針線給你縫縫。」

王小花心裡暖了一下,微微抬起頭,才看清楚了「丑丫」假惺惺的模樣。「丑丫」嘴角向上咧著,臉上的雀斑都好像歡呼雀躍起來了,一口齙牙向前突的厲害,顯得越發丑了。

王小花哭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憋在心裡的淚水已久,滾燙的淚水變得比以前更多更咸更苦了。

「丑丫」看到王小花哭了,有點不好意思又有些許滿足,她抿抿嘴,扭著自己的大屁股走出了廁所,只留下一個冰冷的背影。

這時,頭上的烈日晒得皮膚疼,像一把把刀子在身上肆無忌憚地砍來砍去。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學校里傳來刺耳的放學鈴聲。又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學生差不多都走完了,王小花才戰戰兢兢從廁所里出來。她的腿腳發麻,臉上的汗珠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停不下來似的。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進王小花眼裡,定睛一看,是李小光。李小光的出現,使小花心裡不由地咯噔一下,她一動不動站在原地,時間頓時凝固了。

李小光是誰呢?

李小光是唯一一個送王小花回家的男同學。那是一個微風習習的晚上,學生下完晚自習,都各自回家了,李小光和王小花家挨得不遠,只有一道溝的距離。李小光手拿手電筒緩緩走在昏暗的夜空下,因為剛下過雨,泥濘的路面很滑,一不小心就會跌進路左邊的深溝里去,路的右邊是玉米地,一人多高的玉米在微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李小光嚇得心裡七上八下。這時,他看見前頭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個黑影,原來是王小花。王小花沒有手電筒,一個人在泥濘的路上一步三顫,踽踽獨行。他輕輕叫了聲王小花,王小花轉過身,看到了手電筒的亮光,這道亮光從此定格成一幅永不磨滅的畫面,也給她的心裡開了一盞明燈。

那天晚上,李小光把王小花送回了家,王小花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但是李小光在送王小花回家的路上正好撞見了同班同學何雲,何雲是班裡有名的「大喇叭」,第二天,李小光送王小花回家的消息就在全班甚至全校都傳開了,關於兩個人五花八門的傳聞像瘟疫一樣不斷滋生。「王小花和李小光晚上一塊回了家」,「李小光和王小花好上了」,「王小花和李小光一塊睡過覺」,諸如此類的標語寫滿了村裡的犄角旮旯。

大家在潛意識裡看不起王小花,覺得長相普通成績很差家境貧困的人不配被人愛似的。

一直以來,王小花在大家的印象里就是一個流著鼻涕,提著褲子行走在校園裡的醜小鴨。王小花上小學時經常穿一條泛著油漬的破棉褲,褲子沒有腰帶,褲腿很寬,一看就是大人的褲子改小了的,王小花只能用一隻生有凍瘡的小手緊緊抓著褲子一邊,以免褲子掉下來,另一隻手經常托著一頭高的書本,低著頭艱難地向前走著。這幅畫面成為大家對王小花的定格印象。

剛走出廁所的王小花萬萬沒想到會遇見李小光,李小光看到王小花的那一刻,面容瞬間凝固了,眼神像掉進冰窟窿似的,冷漠而刺烈。他眉頭緊鎖,手心冒汗,心頭髮冷。這幾天,他不知忍受了多少的冷言冷語,內心因為長久的壓抑而縮小變形。只因為自己一個善意的舉動,他卻經歷了一個痛苦的磨難,他實在想不通。

當李小光像躲避瘟疫一樣扭頭就走的那一瞬間,王小花就像被拋進了萬丈深淵,好久好久,她聽見了心頭的一聲呼喊。

王小花用手蓋住屁股,一溜煙跑回家。一路上她特別想做一隻老鼠,可以鑽進地洞里去。熟悉的家還是一如既往的陰冷,即使天氣很熱,但逼仄的過道和高高的院牆把所有陽光

都屏蔽了,還有家裡的那棵梧桐樹,遮掩了整個院子,樹上刺耳的知了聲叫得讓人異常煩躁。

娘瘦弱的身軀停留在黑黢黢的廚房裡,一雙空洞的眼神盯著灶火里的火光發獃,王小花走到廚房,慢慢踱近娘的身邊,問:

「娘,奶奶咧?」

「下地了。」

「咋還不回來吃飯?」

娘抿一下乾癟的嘴唇,喃喃地說:「她去給她選墓地去了,說晚點回來。」

聽到這,王小花胸口堵了一下,差點喘不過氣來。奶奶三年前就說她有一種預感,說她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每天都在琢磨她的墓地,希望死去以後有一個安身之地,但娘說奶奶選墓地是因為奶奶苦日子過怕了,想去另一個世界過「好日子」。

這時,低沉的咳嗽聲像悶錘似的,從屋子裡傳來。那是一間陰暗潮濕的屋子,只有一張大床和一個地鋪,地上的角落處放了一個壞掉的破風扇,桌腳的旁邊躺著一個落灰的煤油燈,牆上掛了一個碎掉的半截鏡子,用一圈膠布湊合沾著,屋裡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和刺鼻的老鼠屎味。那張低矮的大床上,躺著王小花的爹。

王小花的爹癱瘓在床已經三年了,三年前因為和一個剛出獄的犯人發生口角,結果被打成了植物人。

王小花走到爹的床邊,瘦小的身子忙著給爹翻身,換尿布,一會就累得滿頭大汗。

「小花,吃飯了!」娘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王小花去廚房吃完飯,再把爹的飯用攪碎機攪碎,用注射器把流食打進爹的胃管里,時間像往常一樣,沉悶而緩慢。娘一個人蹲在廚房的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等王小花給爹打完飯,娘才慢慢走過來,四十多歲的人,遠看上去像一位五十歲的老婦人,面容憔悴,皮膚鬆弛,蓬鬆的頭髮隨意搭在腦袋上。

娘把王小花拉到院子里,頭上的知了聲叫聲更大了,王小花有種不祥的預感。

娘抓住衣角,想開口說話又咽回去了,像醞釀一場「預謀」似的,好不容易才艱難地說道:「小花,娘想……出去幾天,家裡沒錢了,娘……得給你掙學費去。」

娘所說的「出去」對王小花來說有特別的寓意,「出去」意味著王小花又「沒娘」了,王小花六年前就「沒娘」了,因為娘六年前跟人跑了,王小花從那時就被貼上了「沒娘」的標籤。就在三年前爹被人打成了植物人,奶奶才託人把娘從很遠的地方叫了回來,村裡人都說娘在外面跟了野男人。三年前,娘剛回來的時候,衣著光鮮,神采奕奕,村裡人不僅對此嗤之以鼻,而且對王小花的娘極盡冷嘲熱諷,他們說王小花的娘是「賣」的,是不守婦道的,鋪天蓋地的流言蜚語像冰渣子一樣刺得王小花生疼,有這樣一個「不光彩」的娘,王小花感覺很沒面子,從此以後,她變得比以往更自卑了。不過,王小花的娘在三年的時間裡,也慢慢磨成了一個「糟老婆子」。

王小花一聽娘又要「出去」了,晴天霹靂一般,她央求娘道:「娘,你不要『出去』,你『出去』我就又『沒娘』了,同學們會笑話我的……」王小花一邊說一邊哭,緊緊拉住娘的衣角不鬆手。

娘狠狠心,甩開王小花的手,徑直向裡屋走去,王小花跟進裡屋,看娘在收拾行李,她心口的最後一道防線崩塌了。

王小花抓住娘的包裹,近乎跪在地上了,淚眼婆娑地看著娘。

娘把包裹奪過來,扭轉身往外走,王小花緊跟在後面,她揪住娘的褲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娘越往外掙脫,王小花的哭聲越強烈,像一把把錐子直插遼遠的天空。

王小花歇斯底里地哭,「娘!你不要『出去』,不要『出去』,『出去』我就又『沒娘』了,我不要當『沒娘』的孩子……」

娘看王小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怕王小花哭聲驚動了鄰居,於是硬生生將她拖進廚房。王小花無力地坐在地上,低著頭,臉上的汗珠被灶火里未熄滅的火光照得發亮。

但是,娘心裡的要「出去」的想法像一條毒蛇一直往外爬,她就那麼看了一眼王小花,然後繼續向門口走去。

這時,王小花用力支起身子,內心被掏空一般,眼神里閃現出不合年齡的冷酷與漠然,她攥緊拳頭,憤憤地說了一句:

「娘,如果你『出去』,我就跳井。」

跳井?是的,院子中央,有一口井,井不知打多少年了,井水很深,且異常清甜。娘不相信王小花的話,覺得只是小孩子隨口說說而已,因此沒有停下往外走的腳步。

「你要『出去』,我真會跳下去!」王小花提高了聲調,再次說了一遍,這次是低著頭,娘沒看清楚王小花的臉,只覺得王小花這次的聲音出奇的鎮定。

娘的腳步稍微停頓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王小花,王小花正好抬起頭,娘看見王小花的眼神里閃現漆黑的黑洞,令人毛骨悚然。王小花也看見娘的眼神里有著難以言說的迷惘和無可奈何,像一片貧瘠荒涼的沙漠。但是娘還是轉過身,繼續向外走,這次的腳步,變得緩慢而遲疑。

王小花看娘真的要「出去」了。她的心口在滴血。這時,她想到了她的破褲子,想到李小光那雙冷漠的眼神,想到同學一雙雙冰冷的目光,想到村裡人對娘的冷嘲熱諷,想到癱瘓在床的爹,想到每天找尋墓地的奶奶,想到周圍冰冷的空氣,想到娘真的要離開她,想到她終究是個「沒娘」的孩子,想到……。最後,她用盡全身的力量,站起來,然後慢慢走到井口旁邊,對著娘大聲喊道:

「娘!你『出去』,我就跳井!」

娘應聲轉身,還沒反應過來時,王小花就刺溜一下,兩腿一蹬,兩手一伸,掉進了井裡。不知過了多久,井裡才傳來一生沉悶的「咚」的一聲。

這時,娘好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癱軟在地。

王小花從井裡被撈上來時,沒有了呼吸,沒有了溫度。

王小花去世的消息在全村迅速傳開了,這個消息比她跟李小光的傳聞傳播得更快。村民把王小花去世的消息咀嚼了好幾天,不過大家更感興趣的不是王小花的死,而是王小花的娘。

大家都在傳,是王小花她娘讓王小花跳井的。

王小花的娘頂著全村的輿論壓力整天抬不起頭來,王小花死後,她真的不想活了,但全村的傳言比王小花的死更可怕,像一把把刀子在心口上戳。

大家都「盼」著王小花的娘能夠「出點事」,到底是出點什麼事呢,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也有共通之處,大概的意思是,女兒都死了,當娘的還有什麼活頭,自己逼女兒跳井死了,娘再跳井死,這才符合常理,這才是真正的「哲學」。

田間地頭,房前屋後,大家都在談論著王小花的娘,談論著她會出點什麼事。像在細嚼慢咽一塊肥肉似的,每個人都能品出不同的味道。

有一次,王小花的娘一個人去田裡頭給莊稼施肥,她挑著一擔糞晃晃悠悠走在路上,迎面走過來一胖一瘦的婦女,胖女人手裡拿著一把青菜,像剛從地里摘來的,身上的一堆肥肉隨著腳步亂顫,瘦女人扛著一把鋤頭,一邊走一邊和胖女人竊竊私語,兩個人不時地回頭看看王小花的娘,眼神里滿是詫異和不解。王小花的娘似乎聽到胖女人悄悄說:「王小花都死了,她娘怎麼跟沒事人似的。」瘦女人應和著說:「就是!就是!好奇怪的咧!天下哪有這樣當娘的。」

王小花的娘腳步頓了一下,她不敢往後看,悶著頭一直往前走,頭低得快掉到地上了,這時,頭上的太陽猛地變得更亮更刺眼了,王小花的娘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個接一個往地上掉。

一路上,王小花的娘見到了好多人,大家看她的眼神像一堆火球,炙烤著她的內心,她感覺腳下的路是如此漫長,永遠走不到頭似的。快到自家地頭的時候,王小花的娘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村裡的拾糞老頭,拾糞老頭背著糞筐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腳步,王小花的娘也停住了,王小花的娘以前接濟過拾糞老頭,給他送過一件衣服,到現在拾糞老頭都記著。拾糞老頭知道王小花的娘過得很苦,想上去說句安慰的話,但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從何說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的兩隻乾癟的手輕輕握了一下,又無奈地搖搖頭,慢慢走了。

以後的幾天,王小花的娘出門總會戴一隻草帽,帽檐很寬,遮住了半張臉,這樣她反而覺得很「安全」。再後來的幾天,王小花的娘就再也不出門了,她,一個人,在屋裡,在院子里,在房頂上,幽靈一樣,來回地轉。王小花的奶奶覺得王小花的娘死不死都不所謂了,這活著跟死了有什麼區別,只剩一副驅殼而已。

終於,在大家的咀嚼聲中,王小花的娘在王小花死後的一個月,跳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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