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被改寫的人生,他們,跪著走完餘生

被改寫的人生,他們,跪著走完餘生

麻風,一個古老但不邪惡的傳染病。主要表現為麻木性皮膚損害,神經粗大,嚴重者甚至肢端殘廢。更通俗的說法是,「風吹來的魔鬼」。

他們身上被稱為「麻風桿菌」的細菌早已消失近半個世紀,但剔膚見骨的烙印,會在比生命還長的時間裡與他們糾纏不休。鏡頭下,透著這些麻風康復者的生活底色——灰暗,間或又有一絲光亮。

近兩個月的時間裡,攝製組的足跡踏遍了浙江、廣東、四川,只為記錄這些最後的麻風村裡,那些當年的麻風患者。一個又一個麻風康復者,用病痛拼湊出一個關於麻風的小世界。

李潤連:「哭臉掛著笑臉過日子」

盤山公路繞著大涼山轉了一圈又一圈,康樂村是山路的盡頭,房子是統一新蓋的,村子裡人不多,些許冷清。康樂村以前的名字,叫麻風村。

「我叫李潤連,今年80歲。1970年,媽媽把我送進了麻風村,我和這個村子的故事,已經綿延了48年。」

儘管來之前,我知道李潤連的情況很糟糕,也做好了各種思想準備,但親眼見到的時候,心還是「咯噔」一下,「風吹來的魔鬼」的形容,對麻風真的很貼切。

眼睛渾濁無神,沒有手腳,四肢像木棍,常年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膚黝黑。麻風桿菌摧毀了她的末端神經,能夠下地幹活的胳膊,其實早已沒了知覺。小腿綁著兩塊木板,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跪著往前挪的。

此時,我們無從知曉,她過往八十年的人生,經歷了怎樣的苦難,才會變成我們面前的樣子。掙扎在麻風、殘疾和貧窮的泥淖里,李潤連付出了一生的光陰。

「哭臉掛著笑臉過日子。」

這個只有小學文化的老人,面對我們詢問她現在處境時,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當年的麻風村有規定,村民都是被隔離的病人,如果要離開村子必須要經過村幹部批准才可以。但第一次回家時,李潤連沒有被准假,是偷偷跑回去的,再回來村子裡時,村幹部說她違反了村規制度,不收她。

於是,之後的一個周,她沒了飯吃,飢餓鑽心一般侵蝕著肉體。白天在村頭的田裡哭,晚上捂著鋪蓋哭。那段時間是如何暗無天日,我們不得而知,李潤連也不願意回憶。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一直伴隨著她,如果遲一步到食堂打飯,就只能端著空碗出來。拼儘力氣地活著,也只能算是活著。

如今,麻風村裡已經沒有集體食堂了,李潤連需要自己做飯。她顫顫巍巍地拿著菜刀,右胳膊包著紗布,壓著刀的前端,而刀柄抵在胸口,左手壓著菜肉,這樣一下一下地切著。外人看著會緊張得心驚肉跳,但她早就習慣了,兩個手臂還能配合著炒菜,盛湯,最大限度生活自理。

如果不來麻風村,就沒有今天的好日子

每天去菜地里看看,是李潤連的固定任務。她的屋子距離菜地不遠,只有幾十米的距離。把鋤頭夾在手肘,她跪著一步一步往自家的菜地挪過去,需要走過一段泥土路,這對她來說,早就習以為常。

在地里幹活的李潤連,動作很麻利,跪在土地里,兩根胳膊夾住鋤頭,一下一下地鬆土。面朝黃土背朝天,不管身體如何殘疾,她到底是個需要靠地吃飯的農民。村裡搬了新房子之後,她的地不多了。今年,她種了蔥苗、白菜、豌豆尖,這些農作物被照顧得不錯,有了這些菜,就能拉扯著自己活下去。

這次在地里幹完活,她用兩根胳膊費力地扯了幾根蔥和豌豆尖回去,晚飯用得上。她把菜卷在衣服角里兜住,一隻胳膊壓著,另一隻胳膊勾住鋤頭,慢慢挪回了房子。

這個過程,她不要任何人幫忙,通常也沒人在她身邊。李潤連一生無兒無女,也沒有老伴兒,只有一隻陪伴了她近十三年的老黑貓,與她最親近。當年老房子鬧鼠患,她腿腳不便,於是就買了這隻黑貓,逮老鼠的時候很威風,四個晚上抓了七隻老鼠,所以李潤連格外寵愛它。

她喚它:「貓兒,貓兒,我的乖乖。」老黑貓趴在她的膝頭,她用兩個手臂抱住貓兒,並不時地用胳膊給它撫毛。雖已入夏,但山中冷風依然強烈。老人和老貓,在潮濕發霉的家裡,靜靜地坐著,互相陪伴。

剛來麻風村的時候,她才32歲,是母親硬把她送來的,之後每年都會來看她一次,或者說「每年都要來哭兩場,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其實李潤連的老家不算太遠,翻過幾座大山就是了,但是在麻風村的半個世紀里,她只出去過4次,母親去世了之後,就再也沒回去了。

李潤連在老家沒剩什麼親戚,有一個啞巴妹妹,沒法靠電話交流,已經失散多年。還有兩個弟弟,一年也只會打一兩通電話。聊到這些時,她擺了擺胳膊說,不聯繫也罷,我也不想回去,如果不是當年媽媽狠心,我也過不了這幾年的好日子。

對李潤連來說,好日子的定義是什麼呢?每月有550元的國家補助收入,可以自己做飯自己吃。聊天間隙,她打開「吱嘎」作響的櫥櫃門,裡面放著愛心人士帶來的零食,這些她通常都捨不得吃,兩箱牛奶存了好幾個月,已然快要過期,但還是規規整整地放在柜子里。

錢智昌:兩代人被麻風改寫的人生

錢智昌,原籍雲南,今年75歲,四肢殘疾,跪著走路。他幾乎能做一個正常人可以完成的大部分事情,比如自己洗衣做飯,種玉米可以年收萬斤,還能靠著拐杖站起來。「身殘志堅」這個有些俗套的詞語,大概形容的就是他了。

人前的錢智昌,精神亢奮,書桌上放著《毛澤東選集》,也放著《新華字典》。上能知時政大事世界風雲,下能聊種地養豬餵雞,他分析得有理有據。他與村裡其他麻風康復者不太一樣,好學,積極,樂觀,有著充沛的正能量。而人後的錢智昌,是一個落寞的七旬老人,無兒無女無伴,家中略顯寒酸。他倚靠在輪椅上,電視來回播放著不同頻道。晚景不算凄涼,但分外孤獨。

12歲那年,麻風桿菌出現在了他的身體里,背上和手臂上的紅色小皰疹,改寫了他的人生軌跡。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麻風是恐怖的絕症,是要死人的。而旁人對麻風病人歧視的目光也從不掩飾,涼山當地誌願者告訴我,早些年,通往麻風村的路其他村民都不敢走,要下雨後,雨水把路面沖刷一遍後,外村人才願意重新踏上麻風病人走過的路。

內心深處,錢智昌還有一塊關於麻風的傷疤,他的父親也曾是麻風患者。在錢智昌6歲那年,他親眼看著患了麻風的父親,為了不傳染給別人,被捆綁在木樁上,活活燒死。近70年過去了,這段往事,他一星半點兒也不願提,人生最痛的記憶,也不過如此吧。

彼時,麻風病還沒有特效藥來醫治,所以少年只得輟學,背井離鄉,浪跡天涯。周遭儘是敵意,活下來已是幸運,但他也因此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任由麻風桿菌侵襲自己的神經系統,骨骼肌萎縮,最後趾骨脫落,四肢徹底殘廢。

錢智昌曾在山林里的岩洞生活過八年,靠著附近農場生產隊的隊長送他的一把鋤頭,開荒種地,自力更生。他很勤奮,種地一點不含糊,因為他得活下去,而活下去就只能靠自己。「庄稼人」這個身份,就是從那時開始。

「殘疾人,要自尊要自愛」

五月前後,是玉米播種的季節。錢智昌要開始忙碌了。

現在他的土地不算多,只有四畝,與當年的二十多畝相比,算是輕鬆了不少。但他也絲毫沒鬆懈,種地的所有事情都自己做。拿出小竹簍,舀幾勺玉米种放進去,在水龍頭下沖洗幾遍,把完全沒有手指的左手,包好抹布,方便幹活的時候可以套在鋤頭的皮套里。

一手拎著竹簍,一手扛著鋤頭,錢智昌跪著走向了自己的地里。天氣炎熱的時候,他還會灌滿一壺四升的水帶著,因為揮汗如雨的形容,不誇張。

這個四肢殘疾的庄稼人,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錢智昌舀一勺玉米种放進嘴裡,把沒有手掌的胳膊套進鋤頭柄的皮套里,這樣這隻手就能「握」住鋤頭了。鋤起鋤落,田地里的泥土四濺開來。挖一個坑,就用嘴吐3-5粒玉米籽,每次都不多不少。鬆土,挖坑,吐種,再平整好土地,這個過程,他做得行雲流水。

很難想像,手掌磨了多少老繭,用嘴吐了多少種子,跪著挑了多少糞肥,收穫了多少玉米,才有了我們面前這個勤勞能幹,與常人無異的農民。

「殘疾人,要自尊自愛」,這是錢智昌一直跟我們掛在嘴邊的話,他會努力證明給所有人看,我什麼都能做,哪怕二十斤重的石料建材,也能輕輕鬆鬆背四個。他也能靠著經年累月的勤勞,豐收上萬斤的玉米。這些對普通人來說,或許都難以企及,但錢智昌可以。他如此強烈地想要證明自己,亦或許是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謙卑。

干農活很辛苦,我們問他,羨慕城市裡的生活嗎?他擺擺手說,不敢奢望,那只是個夢。人與人之間,沒有所謂的公不公平,命運推著他走到了這一步,就只能逆來順受。

我們的晚年,誰來保障?

如今,麻風村也都改了名字,世代繁衍,當年的病人越來越少,關於麻風的印跡也越來越淡。有些病人治好了選擇回家,有些無家可歸的選擇留在村裡,年紀大了陸續過世。李潤連所在的康樂村一共有五十多個村民,麻風康復者有13個人;而錢智昌所在的森科洛村,有近800個村民,麻風康復者只剩39人。

如果說錢智昌和李潤連還有什麼心愿,那安度晚年,算是最迫切的。

去年有段時間,李潤連的情況不太好,眼睛實在看不見,就請別人來幫她做飯,一天給對方20塊錢護理費,每月600,前前後後持續了五個月,花費了3000元。說到這件事兒,她有些心疼,畢竟是辛苦攢下的救命錢。如今李潤連的存摺里還有5000塊存款,每頓飯都省一點,她得留著養老,等到實在動不了的那一天,能請別人來幫她做口飯吃。

給我們看完,她把身份證和存摺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塑料袋,再放到柜子的角落。這是她最後的積蓄了。

錢智昌有些耳背,也沒有年輕時的體力了,種地越來越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拿著紙筆,緩慢在紙上寫下了這樣兩行字:

「現在我老邁,四肢殘疾,喪失勞動力,我不知道今後的生活如何度過。我希望,能找到一個養老院,安度晚年。」

種了一輩子地,錢智昌存下了10萬塊積蓄。他知道養老院很貴,自己的錢不太夠,但只要能去住,做個清潔工他也願意,發揮餘熱,干力所能及的活。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他成了一個生活無法自理的「廢人」,他說,自己會選擇主動走向死亡,不給任何人添麻煩,也不想成為負擔和累贅。

但養老院遲遲沒有找到,更真實的原因,錢智昌很清楚:沒有養老院願意收留麻風康復者,隱形的歧視和圍牆,一直都在。

麻風,麻風。

當年的老人陸續離開,記憶也隨風消散。盼望著,時間能撫平傷痕和苦楚,也盼望著,他們的故事不會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

離開涼山,提筆寫下這些文字,再次想到那裡的人和事,鼻子一酸。

(看看新聞Knews記者:賴瑗 高原)

版權聲明:本文系看看新聞Knews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中國經濟網 的精彩文章:

美需要給予核大國俄羅斯應有尊重
南美大豆生產國緊盯中美貿易摩擦動向 瞄準中國市場

TAG:中國經濟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