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之死——郭沫若
秦始皇又發了羊兒瘋,在船上忽然倒了。
那是他的五十歲的那年的七月,他帶著丞相李斯,車府令趙高,少子胡亥巡遊了雲夢會稽琅邪和芝罘之後要西回咸陽,正在渡著舊黃河的平原津的時分。
由於時當盛暑,在他所坐的大船上他的座位的兩側安置著有兩個巨大的青銅冰鑒。
他正和著幾位親幸的宦者在唱他所喜歡的《仙真人》詩,忽然倒了下去,後頭打中在一個冰鑒上,把冰鑒打翻了,四處都濺的是冰塊。
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可憐在肉體上和精神上都是殘廢者。他幼時是一位軟骨症的孩子,時常患著氣管支炎,所以他長大了來別人說他胸部和鷙鳥一樣,聲響和豺狼一樣。
僅僅這樣的一點殘廢,倒還沒有什麼,但他還有一種殘疾在他的腦膜裡面,自壯年以來便時時有羊兒瘋的發作,近來是發作得愈見厲害了。
由於小時便有殘疾,他是被人嬌養慣了的。
而且有了這些殘疾,雖然做著元首也沒可奈何,其結果是誘導出了兩種反常的行為:一種是仇視別人的健康,養成了嗜殺的暴虐性;另一種是迷信神仙,甘心受方士們的欺騙。
他這回正在唱著《仙真人》詩,忽然為發作所襲,便倒了下去。
宦者們是習氣了的,看著他的臉色翻白,嘴唇轉青,口中涌著白泡,和死狗一樣在四濺著的冰塊中橫陳著,倒也沒有人驚惶,大家反覺得只要這一刻時分才得到自在的一樣,含著冷冷的淺笑,把下頤向上點著作招呼,意思是說:羊兒瘋又發作了。
他們把冰塊收拾了,把失了認識的秦始皇扶著,不一會也就渡過了黃河。
平常每發作一次,大抵只要得兩刻工夫便可以恢復,恢復之後就和一覺醒來的一樣,倒也沒有什麼異狀,然而這回的發作卻有不同。在船抵了岸,便停了三刻工夫他才醒了轉來,醒後總是嘔吐,訴說著頭痛,暈眩,發燒。
同路當然是有一批御醫的。
那些騙鬼的醫生,甲走來講了一篇陰陽五行,乙走來講了一篇大魚為祟,丙要治標,丁要治標,鬧得一個烏煙瘴氣,但他們所分歧著的是教秦始皇休息上去調治,不要再趕著歸路。
然而秦始皇卻沒有聽他們的話。
他命令宦者們把他扶上了溫涼車,叫一行人兼程地前進,從此當前他就沒有下過車來一步了。
他睡在車上被搖動著,頭痛得愈劇烈,嘔吐愈見地頻繁,熱候愈見地增高,他本人感覺到了這一次會再沒有命活,以剛愎自用的他,公然暗暗地吞起了眼淚來。
說也奇怪,這眼淚似乎浸潤了他那槁暴的良心,竟有類似懺悔的想念在痛得要命的腦筋中往來起來了。
「我本人完全是一個有殘疾的不值半文錢的庸人。我全靠我父親的本領得到了秦人的基業,才做到了皇帝。
我即王位的時分僅僅十三歲,不是有我父親做了十幾年的相邦,召集了天下的賢士,充足了秦國的兵食,我哪兒就能夠兼并天下?但我叫我的父親身己毒死了!」
①作者原註:相邦即相國,因漢人避劉邦的諱,才改邦為國。
他這時的心目中的父親便是他的真正的父親呂不韋,是他在即位後的第十二年上所賜死了的。
死後曾經二十五年,他偶爾也有想到他來的時分,但總是懷著忿恨,覺得他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惡人,好了他的母親,還想篡他的王位。這回這樣地懷起了他的恩德來,卻要算是第一次。
「我的母親本來是我父親的愛人,是有權勢的人(他是指的他的嗣父秦莊襄王)替他奪了的。父親後來又要和母親發生關係,這本來是合理的,我為什麼要妨害他們,甚且把我兩個同父同母的胞弟活活地拋出宮牆外碰死了?
可憐還有那位嫪毒,他本來是宦者出身,是不通人道的,我由於不好說那兩位兄弟是我父親的兒子,我便誣在著他,硬說是他的,把他逼反了,殺了,還連累了好些人。……
「唉,最該死的要算是我的焚書坑儒,我燒毀了百家的書,一次活埋了四百六十幾個人,我想來一致思想,想使天下的人都對我心服口服,其實我真是一位大傻瓜。
思想哪裡是用暴力可以一致得起來的呢?天下的人都在向我側目,連我左右的人幾時要謀害我都是難以保定的。天下的人不是都在咒我死嗎?不是都在咒我死了之後便國破家亡嗎?
我的統制的效果是在哪裡呢?只弄得一朝的人都是講陰陽五行神仙妖異的方士,他們成群結黨的來欺騙我。……
最混蛋的是那個李斯,焚書坑儒這兩項亘古不能洗刷的蠢事都是他教唆我乾的,幹了的罪名樂得我來承擔,而他本人仍然帶著一個周公孔子的面孔。媽的,我真是蠢啦,我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條大黃瓜啦!……
「假使我的父親(呂不韋)不死,他是絕不會讓我做出那兩件蠢事的;更假使我早死得幾年我也不會幹出那樣的蠢事,博得一個千秋萬歲的罵名。
我知道天下的人都在罵我;我一死,天下便會動亂起來,千秋萬歲後的人也都會罵我。我置信千秋萬歲後決不會再有我這樣的一個傻瓜,來於統制思想的這樣的蠢事。
媽的,天下的書你哪裡燒得完,天下的思想家你哪裡活埋得完呢?就算燒完了,活埋完了,你又有什麼?
你樂得做一群鬼方士們的傀儡!呵,媽的,那狗彘不如的李斯,我怎樣沒有叫他早死?媽的,我這狗彘不如的呂政,你怎樣又沒有早死幾年呢?
「李斯那傢伙,他勾結起一些方士來騙我,裝著一個忠實的樣子,誰知道他懷的是什麼鬼胎?我的大兒扶蘇早就勸我疏遠他,但我反聽了他的話把扶蘇遣去戍邊去了,把蒙恬疏遠了起來,十幾年都沒有讓他回朝。
在二十幾年前還殺死了一位偉大的學者韓非,也是李斯那狗子教唆我的。媽的,如今有良心的人都離開了我,剩下的都是他的一派狐群狗黨。我如今危在旦夕,我知道他們是在幹些什麼鬼事呢?……」
本來人在患著熱症的時分,大抵是要起一種「喜坡哄屈里亞」(Hypochondria)的景象的,便是神經過敏,過分的猜疑,把本人的病症看得很重,覺得是死到了臨頭的一樣。
秦始皇睡在溫涼車中,在他有熱候的腦子裡所往來著的這些想念,要說是和這種景象相當也未嘗不可,但他的病症的確是很沉重。看他前後所起的徵候,很可以安心腸下一個診斷:是「結核性腦膜炎」(Meningitstuderculous)。
他在巡遊的途中早就消瘦得很厲害,血色也不好,時常便閉,特別是睡眠不能安穩,時常夢見些海產的怪獸怪魚來和他打仗。
結核菌早就是侵犯了他的本來是不健全的腦膜的,不幸他在渡平原津的時分又有羊兒瘋的發作,而頭又跌打在了青銅冰鑒上,大腦與腦膜和前頭骨生了衝擊,結核菌的威勢乘著這內傷便忽然地急進了起來。
這是不治的病,大約在兩三禮拜之內便要死,秦始皇帝真實是得到了這死的預見了。
在頭一兩天,熱度雖然高,但認識還清醒,李斯趙高等雖然屢次勸他息上去在途中將養,但他沒有遵從他們的話,他仍然是叫人兼程前進,連夜間都不準休息。他的目的是想早趕到咸陽把扶蘇召回來付當前事。
他知道扶蘇一回來,一定是要除去李斯這一批人的。但在第三天的清早,認識便有點昏蒙起來了。他更預見到他會趕不到咸陽便要丟命。他便背開了人,本人親筆寫了一封木簡的手詔給他的長子扶蘇: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不幸歸途疾發。今命在旦夕,其以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連丞相李斯都沒有讓他知道,只叫管符璽事的趙高把木簡拴好了,蓋上了封泥,趕快派專使送到上郡去,從此當前他便墮入於昏睡形狀里去了。
熱度照常是高,在車上滾來滾去地睡不安穩,頸子是硬直著的,牙齒不斷地鋸著,兩個膝拐彎起來總是沒有拉直過。
救死扶傷,威加海內的這位大皇帝,到了這田地也委實可憐。他時而好象安靜得一下,但時而又忽然發出吃語來。
「父親,父親,你饒了我,你饒了我。……
啊,燕太子丹,荊軻,田將軍,你們把頭首頂在你們的頸上去罷,不要那樣駭人。……
兩位小弟弟,你們口裡為什麼流血?呵,鼻子里也在流血啦,眼睛也在流血啦,怪可憐的,是誰把你們打傷了?呵,你們的腦袋子是破了的,腦漿子也在流呵,怪可憐的。你們……
你們不要一次那樣多的人湧來打我啦,哦,你們有四百六十幾個!……你們怪不得我,你們去找李斯,你們去找李斯。……
你們要放火?要燒阿房宮?要燒死我?趕快把你們手中燃著的竹簡息掉罷,那不是書嗎?……你們怎樣要拿來燒了?那不是書嗎?……」
象這樣沒有聯絡的一些吃語,使一些親幸的宦者們個個都害怕,不情願和他同車。在第四天上他們率性各自乘了幾乘車在前後左右跟著,讓秦始皇一個人在那溫涼車裡癱著。
秦始皇就這樣在半死半活的形狀中被人遺棄著的時分,他所預見著的陰謀在李斯趙高之間卻活躍了起來。趙高把始皇寫給扶蘇的手詔扼著沒有發出,他主張立胡亥,便和李斯串通起來,把那詔書的內容完全改換了。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可延壽命。
今扶蘇與將軍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不足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罷歸為太子,日夜怨望。
扶蘇為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將軍蒙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
他們在這通假詔上是費了一番苦心的。
秦始皇名政,秦人連「王」字都要避諱,正月是改稱「端月」。他們卻用了「匡正」這個動詞,故意來犯諱,表示是秦始皇本人的口氣,使扶蘇和蒙恬不得懷疑。
他們把詔書改了,但也不敢立地發出,怕的秦始皇萬一會恢復轉來。他們照常是晝夜兼程著,在晝間要打間的時分,總要去看秦始皇一次。
起初看見他時常在痙攣的形狀中,但到第五天來呈出了麻痹形狀了。身體的痙攣緩和了上去,夢話也不發了,眼睛是凝著的,身子是癱著的,除掉鼻孔下悄然有點不整的氣味之外,和一條死屍全無差別。
烏鴉對於屍臭特別敏感,在人未死的前幾天它們早就要聞著。每逢秦始皇的溫涼車一停,總和李斯趙高要來看秦始皇的死活一樣,烏鴉也時而飛來在他的車頂上盤旋。烏鴉的叫聲和李斯們心中笑聲是唱和著的。
就那樣在第五天的夜裡趕到了沙丘,大家都趕得很疲乏,以為縱橫秦始皇是沒有知覺的,便不約而同地主張在沙丘過夜。
在沙丘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李斯和趙高兩人跑去把溫涼車打開來,看見始皇的右耳流著黑血,不知道什麼時分早曾經硬得來和石頭一樣了。
結核性的腦膜炎論理是要支持三兩禮拜的,但秦始皇為什麼那樣早死了?這除胡亥一個人而外,連李斯趙高都不知道。
不用說當時也沒有人驗屍,自然更說不到屍體解剖。假如是在古代,解剖的小刀是可以發現出秦始皇的右耳裡面有一條三寸長的鐵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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