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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長江圖·在暴風雨中透明

(此文獻給小白貓及前男友某氏)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敘述《紅樓夢》梗概,有一句話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只此一句,便知迅翁不僅熟讀《紅樓》,且近乎於寶黛一黨,每以敏感而悲觀的目光閱世。若將《小引》里的那名句言與下文連讀,則夫子自道亦甚分明:「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

讀書粗心的人,當不曾想過迅翁自願與寶玉形成互文,皆屬「愛博而心勞」,共見「憂患日甚」。可堪印證的是,魯迅其後又寫道:「惟憎人者,幸災樂禍,於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罣礙。然而憎人卻不過是愛人者的敗亡的逃路,與寶玉之終於出家,同一小器。」聯繫他一生除惡務盡,「小器」與「敗亡」未嘗不是一種自嘲。無大愛者亦無大憎,我總覺得知堂先生的沖淡,不過是絕頂自私,一覽眾人小,包括他說過喜歡潑辣的晴雯姐和水草里閃過白肚皮的魚,都只代表一種口味。審美偏好與人生信仰,往往有很遙遠的距離,且未必是一個方向。

不過作為悲劇的主角,寶玉的話總是題眼與文心。在絳洞花主時期,他說過死後願得眾人眼淚相送,及稍有閱歷,才懂得各人只得各人的眼淚,而命運的詭計是新婚之夕李代桃僵,林妹妹夭逝,所以寶玉只有應讖出家。至於寶姐姐,她有她的大冷漠(看她如何應對金釧之死、柳湘蓮之隱)和大信念(儒學家庭版)。對於習慣依靠理性的人而言,眼淚無關生死。而我想說的是,當寶玉與迅翁的互文關係在生活里延伸,「小器」「敗亡」的迅翁還是及時得到了眾人的眼淚,足令寶玉欣羨,亦令乃弟悲嘆「壽則多辱」。

當初看眾人紀念魯迅的作文時,最愛蕭紅的孺慕深情與徐梵澄的雄健筆力,其次則看郁達夫之天崩地裂、梁實秋之此恨綿綿。獨獨不曾察覺許廣平的重要性,雖然她是魯迅最親近的人,又寫得最多。蓋因她擁有妻子的身份。名人之妻無疑是中國歷史中最易被忽略的一群人——雖然圍繞她們還有一種悼亡文學,不過也還是他們的感情與她們的審美形象(最典型的案例:端敬皇后行狀),至於她們的內心景觀,是江流天地外的一段空白。尤其是蕭紅徐梵澄使她的師母形象難以撼動,而只要做了師母,無論寬慈忍讓還是苛刻無知,都屬於一種乏味。而在許廣平自己的筆下,她也很少辭讓這種刻板印象。但事實是,寶釵擁有寶釵的女性覺醒意識,和在前的秋瑾、呂碧城,在後的丁玲、蕭紅一樣,許廣平同得時代的風雲之氣。她在《魯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習慣及飲食嗜好等》一文直抒胸臆,曝露了這一點。

這是許廣平於魯迅逝世三周年之際寫的追悼文章。之前,她已連續寫了兩年,關於魯迅如何病倒死去、他的遺志及對青年的期望等等,都是歷史與公眾的魯迅。而此篇雖也是為友人敦促,卻突然截斷眾流、臨文不諱,敘述了生活與「我」的魯迅。這個「我」,在先是學生,後來是妻子,但最終是一個擁有獨立意志和平等觀念的女人。

在文章的開頭,許廣平寫道:「每回關於談到他的一切,卻使我傷慟,時常眼睛被水蒸氣蒙住了,以致於擱起筆來。我願意追述他,又怕追述他,更怕追溯得歪曲了,喪失了我對於他的敬意我誠,雖然做過他的門徒,但離了學生生活之後,還是一樣敬重我的導師,我將能怎樣描寫我心中所願意說的話?」在文章的結尾,她寫道:「我很直白的把他的生活寫出來,但並不希望我們的文壇志士因為熱愛他而模仿。譬如因為我是他的學生,有朋友看到我對於他的一切,恰好他的愛人也是學生,於是很神氣地說:『我是你的先生,我應該教你,你應當象某某一樣。』……寫這篇短文的本意毫不在此。」

而在這些反映了作者矛盾心情的前言後記中間,她描述的是:魯迅的起居無常,不講衛生,多疑敏感,脾氣古怪,最可怕的是一言得咎,便開冷戰,躺在地上自暴自棄——連我也不禁想問這還算一個父親和丈夫嗎?在敘事中自然流露的氣憤不平,和她的提筆下淚一樣,不以三年過去而稍淡,直令人想起中國的古話「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生塵」。梁實秋半個多世紀後提及魯迅猶有憾恨,想必也是同理。

嘩眾取寵者,會將這些內容說成是黑材料,但這只不過是生活的真實。你愛一個人至深,生他的氣也極為認真,從心灰意冷又到死灰復燃,不知身在地獄還是天堂。寶黛之間的「求全之毀,不虞之隙」,在魯迅對許廣平的苛求上也得到了驗證,真愛之間最無法掩飾感情。

雨果曾說過,「上帝在萬物的後面,萬物掩蔽上帝。事物是黑色的,人也不透明。愛一個人,就是使其透明。」第一次看到這句話時,我不敢苟同又深受感動。我的腦海里浮現出諸多反例,很多同樣稱得上重要和偉大的文學作品認為:愛是盲目的慾望,愛是神秘與虛構,愛你最後與你無涉,要不然反成自由的枷鎖。但後來一想,雨果說的乃是一種未受污染的常識——愛的力量首先在於洞悉,隨後才是諒解——不饒恕也是可能的。但許廣平並沒有不饒恕,她是寶釵,她以自己尖銳的眼光與深沉的愛情消解了魯迅神性,映照得蕭紅筆下的魯迅,不過是敬與愛的幻象。

而我所感到遺憾的是,魯迅與許廣平固然已經超越了傳統夫妻「至親至疏」的距離,但還是缺乏穿越靈魂的暴風雨坦誠相見以及隨後才能獲得的寬恕與諒解。魯迅在許廣平睏倦時的抽煙陪伴談話,都抵不過他的沉默與冗務纏身。所以他得到的也只能是寶釵的眼淚與諒解,而得不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婭的這封回信,哪怕他的惡習與陀翁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你星期二的來信使我感動得幾乎哭出來。我是多麼感激你並為你的來信感到幸福。我親愛的,你的愛情令我十分驕傲……你知道吧,我們的種種爭執,甚至是很兇的爭吵,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立即請你原諒,因為我相信你也不會計較,我心裡明白,這不過是一些混賬話和壞習慣,可是心裡對你沒有一點惡意,也不可能有……但願你能知道我為這些混賬話是多麼懊悔,多麼痛苦。這全是繁瑣的家務事惹起的……所有的人都愚蠢、卑鄙、淺薄、愛記仇,而你是我已經到手的理想人物,比所有的人都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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