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我們熟悉的那個莫言又回來了!
看了莫言最近的這批新作,我的一個強烈感覺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莫言又回來了,帶著他的力量,帶著他那樣一種悍然不顧,非常強勁的力量又回來了。過去五年,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這對任何一個作家來說可能都構成了某種壓力,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老莫是能夠超越這些壓力的。一個站在高密東北鄉的人,一個屬於高密東北鄉的人,我想他確實,既可以飛在雲端里,但從根本上他也可以如同草芥,屬於這個草芥的世界,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這些作品,我先看的是小說,有幾篇我特別喜歡,看《左鐮》時就感覺到八十年代、九十年代老莫最為旺盛時候的那種狀態,在《左鐮》里依然是那麼飽滿,依然是那麼有力量。但是特別有意思的是《天下太平》,如果像《左鐮》這樣的小說是老莫最拿手的,是他處理當行本色寫作的話,在《天下太平》中我們也看到老莫在處理當下這個複雜的經驗的時候他的眼光、他的能力。看完《天下太平》我還是很佩服的,渾然一體,這裡面有鄉村政治,也可以說這裡面有新農村建設,這裡有生態問題,這裡有鄉村的經濟發展問題,這裡也有過去鄉村歷史的回聲等等這麼多的東西,但是放在一起,在老莫這裡幾乎都不留什麼痕迹,它不是一堆異質的東西拼在一起,在老莫這裡完全能夠融合在這樣一個童年視角。
一隻麻雀逮住知了,知了中間又掉了,知了太大,知了跑了,麻雀沒有逮住,有鄉村生活經驗的人,或者我們小時候老玩麻雀,麻雀氣性很大,一個很小的細節,本來已經到嘴的食物結果丟了,這個麻雀很生氣,過了一會兒再一看麻雀已經氣死了,這就是氣性很大的麻雀。其實你再想一想,整個小說里幾乎所有人都是那個麻雀。烏龜也是到手的食物被拿走了,那兩個漁夫也是這樣,養豬場的老闆是這樣,乃至於村裡新的強人也是正在抓知了的麻雀。也就是說在這個鄉村的巨大變革中,在鄉村巨大變革的複雜經驗中,老莫依然能夠做到或者依然能夠有力量把這樣巨大的變革、複雜的經驗與那個鄉村裡默然運行的恆常的天道性那種東西放在一起、揉在一起,最後這個題目叫《天下太平》,確實是這樣,很有意思,天下就是這麼太平的,或者說這就是那個太平的天下。
所以這樣一個小小的短篇里,我真是覺得寫得鳶飛魚躍,寫人、寫社會、寫時代如同寫一個鳶飛魚躍的大自然,非常棒。在這樣一個作品中,像《天下太平》《左鐮》這樣的作品我們都能看到歸來的莫言所具有的那種,不僅依然保有強勁的力量,而且依然保有對這個時代複雜經驗的直接和敏銳的把握。
莫言還寫了那麼多戲曲,我看了也有意思,當然戲曲本子最好還是看戲,有時候看本子不如看戲。我們在戲曲裡邊所看到的是什麼呢?所看到的確實是一個和小說完全不同的藝術邏輯,有的時候日常的邏輯,或者說邏輯之所以成為邏輯的那種東西,在戲曲中是失效的,戲曲有時候是不講理的,是很霸道的。但是正是這樣的極不講理,所呈現的是如此鮮明、強烈、刺激,但是荒誕到不容你質疑的這樣一種情境,而且它要依靠唱,依靠聲音,依靠言詞和聲音。
所以戲曲到底是一個什麼東西?我覺得是特別有意思的問題,在我們的文化中,在我們的藝術中,民間傳統中,聲音所具有的至關重要的作用,可以超越那個日常的邏輯。從這個意義上說,老莫寫戲曲的時候,我覺得他當然不是要做一個戲曲家,我相信他也沒有這樣的雄心,但是當這樣一個小說家、這樣一個作家懷著如此大的興趣致力於寫戲曲的時候,他是看到了戲曲所蘊含的我們民族美學精神中,或者說我們這個民間大地中的美學精神中,大家非常熟悉但是很難進入我們的美學視野的某些根本特質。
李敬澤
本文刊載於20180522《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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