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那年我17歲,全家人只剩下我還活著
每天讀點故事簽約作者:棗棗 | 禁止轉載
手機震動到第四遍,我抖了一下手腕,滑鼠「啪」地砸在桌上。
我抓起手機,扭頭對準寫字樓十九層稀薄的陽光吼,「不管你是從哪裡獲得我的聯繫方式,我絕不會接受你的採訪,不用再打來了!」電話那頭的人明顯受到驚嚇,倉皇地靜默持續了幾秒,氣流嘶嘶作響,接著念經一樣幽幽地拉扯出三個字,「十年了……」
我沒想到對方跳過了程式化的問詢和闡述直接甩出了感情牌,閉上眼睛慢慢提起一口氣,任由女人用誠懇到矯揉的語調繼續,「十年了,余小姐,我們日報只是想做一份紀念刊,我相信這份回顧本身對你來說也有意義……」
這句話像一捧流沙滾燙了我的掌心,我冷笑一聲,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揭開傷疤就是你所謂的意義,那真是讓我開眼,沒經歷過的人,根本沒資格談什麼紀念!」
說完我將手機扔回桌面上,在手指即將抵達屏幕按下掛斷鍵的一瞬間,她的聲音再次悶悶地響起,那個句子像是從喉嚨深處一點點擠出來的,每一個音節都在剋制不住地搖擺著。「我也是四川人,余小姐,地震那天我也在。」她說。
採訪地點在樓下的咖啡館,傍晚時候,人不多,舒緩的大提琴樂聲沿深藍色牆紙涌動,攝影機和穿紅色套裝的女人等在角落。
我沒有立即過去,靜立在門邊看,果然,女人的一隻褲腿是空的,金屬支架倚在牆邊,在昏暗中有些刺眼,移開眼的剎那,我看見了她對面那張臉,是夏樹。我立即意識到自己的聯繫方式是被誰透露的。
夏樹坐著的樣子像是等待一場會議的開始,他交叉雙手,半個身子盤踞在沙發邊緣。忽然,他把目光敏銳地刺過來,看見我,他綳直的肩膀微微一晃,又迅速恢復平靜。
他慢慢抬起手臂朝我揮了揮,我拎包走過去,和他隔著一個位子坐下,寒暄一陣,攝影機的指示燈閃爍,鏡頭打開,如同一隻漆黑的眼睛盯過來。
我沒有想像中那麼不舒服,或許是早已熟悉類似的壓抑。在頭頂淡黃色的燈光下,我聳了下肩,推開半身裙上的褶皺,順便在這個過程里想自己要說什麼。
地震過去這些年,身邊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如今已少有人問起當年的慘狀,就算被誰無意間觸碰,隨意拎起一個話題也能輕鬆地掩過。
這就好像炒菜時鍋底焦煳的下一秒就要爆炸,往油鍋里舀一碗水,噼啪的聲音立刻沉入溫水煮青蛙的平靜,就算手臂上多出幾個火辣的油點也不要緊,權當成日常里小小的刺激,伸手抹掉,不被注意就好。也就像很多事只要不被注意自己就能忘記一樣。
十年後,全世界都睜大眼睛逼我回望,我看著報紙媒體上鋪天蓋地的紀念文,只覺得頭昏腦脹,耳邊都是水沸騰的聲音,手臂的傷痛大面積地浮現,那片陳年的鍋底也終究會成為災難的餘燼……
聽到夏樹咳嗽,我才一下子驚醒,猛地抬起頭,發現女人正耐心而溫柔地看著我。我下意識地對她笑了一下,大概笑得比哭還丑,然後不容自己猶疑地迅速對鏡頭交代出第一句話,「地震那年我十七……地震那年我十七歲,失去了父母、奶奶、九歲的弟弟和一隻三個月大的京巴。
「除了那隻腳板大小的總愛對我搖尾巴的狗,以上沒有一個值得我用上『愛』形容,就連喜歡也算不上。我父母是工人,除了每月能拿多少工資,對其餘一切都可以敷衍。奶奶當了半輩子寡婦,最大的願望就是抱孫子,並在五十五歲那年得償所願。
「我弟叫余天,正如他的名字,他從出生起就是這個家的天,很小就會指著我的鼻子質問,『為什麼不把最大的那塊肉給我?』
「我想,這個家給我最大的好處就是自由——在每次自覺貢獻出『最大的那塊肉』之後的自由。因為父母的工作從白天延續到深夜,幾乎要把自己綁到機器上。奶奶又整天忙著伺候余天,根本無暇在意我的死活,恨不得我能立即把自己嫁出去好為她的孫子挪窩。
「余天四歲的一天,我放學回家,路上吃著辣條拐進一條小巷,一個渾身酒氣的男人突然竄出來,把我拖到路邊廢棄的工廠。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我被他緊緊壓在泥濘的地上,頭髮散亂,衣服被扯爛,情急之下抓起旁邊的空酒瓶砸破男人的腦袋才得以逃脫。
「那一路我哭得腦袋昏沉,到家時是晚上七點,屋裡不見人,飯桌也一片清冷。我以為家人都在焦急地找我,哽咽著走到電話機旁準備報平安,才發現爸媽上工要穿的制服不在沙發上。
「扭過頭,隔著一扇窗,我看到我的奶奶正抱著余天在花壇里散步。一老一小的背影看起來就像色調柔和的田園畫,而我就是金屬畫框上的塵土。那天晚上,我洗完澡回到房間看書,我媽陰著臉闖進來,手裡舉著那條被撕破的褲子,問,『是不是嫌家裡錢多?』
「我扭頭看她一眼說,『這種破爛褲子早該壞了。』她掄起胳膊把褲子扔到我的臉上,一片黑暗中,我聞見污濁的混雜著那個男人的和她掌心鐵鏽氣的味道。所謂的叛逆,或許就在那天開始發酵。
「我把頭髮剪到齊耳,染成各種顏色,最後固定成『紅』。夏天只穿破洞上衣和破洞牛仔,冬天戴一個印有骷顱頭的黑帽子,寬大的帽檐遮住半個腦袋。我抽煙、打架、早戀,混跡在所有烏煙瘴氣的人群中,也許身上唯一不符合問題少女的特質是令人訝異的好成績。
「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只有這樣,我才能離開這裡,離開所有我不願再與之生活的人事。我當時的男朋友叫小舟,上海人,因為工程師爸爸的工作調動,在春節過後來到這裡,一年後就要返家。
「我們注意到對方的原因很簡單,我的頭髮是紅色,很短,而他養著一頭齊肩的藍色長發,年級里所有同學都言語誇張地傳播小舟『上海人』背景,所以一開始我們就知道不會在一起很久,但是沒關係。
「他需要我打發這一年的無聊,而我也需要他支撐自己的叛逆。出乎意料的是,我和小舟的關係在這種清醒的共識中不可控地親密起來,我們骨子裡有許多相似的特質,慢熱、乖戾、孤僻而倔強,彼此說不上愛,吸引卻是真的。
「兩人就像被摔在地上的兩塊磁鐵,摩擦著堅硬的砂礫靠近,渾身流竄著越來越強的電流。很多枯燥的下午,我們翻過學校西側的圍牆到空蕩蕩的街上,我們在漫天的陽光下不停地說話,好像要把彼此生命中的細枝末節都掏空,一點一點塞進對方手裡,漸漸便談起離開這裡的生活。
「他說以後要養一隻狗,我想養貓,我們裝模作樣地爭吵著,互相扭著手臂狂笑。有一瞬間,我會徹底忘記小舟將離開的事實,好像許多事只要不說出口,就不會發生。
「小舟常帶我去一條滿是梧桐的小路上,經過時能聽見闊大的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像一片低沉的耳語。
「我在那條路上見到小舟的父親,穿著西裝溫文爾雅的男人,線條柔和的鼻樑上架一副玳瑁眼鏡。意識到他的出現,我下意識就低下頭想逃,卻被小舟攥緊了手腕。『沒事的,我爸不會介意。』他一邊說一邊拉著我往前。
「小舟的父親也慢慢走過來,打量著我,臉上有笑意,『姑娘你喜歡小舟么?』我紅著臉不說話,手心默默沁出一層汗。我並不是個忸怩的人,事實上,和小舟在一起時通常是我充當起主動的角色,那一瞬間的我卻感到異常羞澀,身體控制不住地打顫,最終連一個點頭的動作都無法完成。
「小舟父親倒不介意,笑得愈加慈祥,他看了看四周,忽然又問了句,『那你喜歡這些樹么?』我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意義在哪,只靜靜看著梧桐的樹影斑駁了他的臉,我說,『叔叔,我很喜歡你。』
「他一愣,笑得開懷,我想全世界最好的父親大概就長成這樣,而他的背後,一定是一座和這裡截然不同的地方。
「像所有隱沒在地圖角落的西南小城一樣,我的家鄉總是陰沉得要落雨的樣子。這裡的人有一種神奇的能力,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能作出一副衰老的面孔。他們大多懶散、無望、懈怠而軟弱,喜歡打牌甚於跑步,喜歡男孩甚於女孩。在這座城裡,或許沒有人比我更期待見證某種傾覆和崩塌。
「我的學校是一所集團式公立學校,小學、初中、高中並設,上萬名學生像雞籠里發育不良的瘟雞一樣被塞在灰色的窗帘布後面,我所在高三六班和余天所在的三年二班只隔了一幢灰敗的初中教學樓。
「對於余天,我說不上討厭,卻也始終無法喜歡。在學校,需要我們打照面的場合不多,除了每周三下午被分配在同一時間的體育課。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我和小舟坐在單杠上聊天,幾分鐘後看見余天像只皮球一樣從遠處滾來,一個立定,指著我的鼻子喊,『姐姐你談戀愛!不學好!我回家告訴奶奶!』我沖他翻了個白眼,繼續盪著腳丫和小舟閑扯,過了一會兒又故意牽起小舟的手。
「太陽下的單杠像把柴火燒著我的屁股,我忍受著脖頸流下的汗液,看到余天突然用腳踹起了單杠,一邊滑稽地鼓著腮幫一邊罵,『不准你談戀愛!不准你談戀愛!』
「我嫌他煩,撇過頭問,『誒你想吃東西么?』余天立馬閉上嘴,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去我抽屜里拿,有很多巧克力。』我告訴他,當然,我沒說巧克力是小舟送的。
「余天瞪了小舟一眼便轉身跑向教學樓,等他跑遠,小舟提議去小賣部買可樂。於是我們從單杠上下來往學校一側走,我在一邊偷看他,他翹著嘴角笑得明媚。我在地震前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十七歲的小舟的笑臉。
「經過一株茂盛的香樟的時候地面開始震動,一瞬間,無數聲音跟著塵土喧騰。小舟率先反應過來,拽住我的手反身往操場中心狂奔,等到達那裡時第二波更強烈的震顫已經開始撕裂我們眼前的一切。小舟攥著我的肩膀,心有餘悸地說,『安全了。』
「我對他擠出一個笑,隨著眼前教學樓倒塌的聲音,表情便僵在臉上。(原題:《地震那年我十七》,作者:棗棗。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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