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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娶了白小姐,我們只剩一場驚夢

你娶了白小姐,我們只剩一場驚夢

文/岑桑 來源/風蕭藍黛

Chapter1

方博聲站新光戲院的門前,軟呢禮帽沾了薄薄的雨珠,像長了層細亮的絨毛。1936年的春天,《摩登時代》佔據了上海大小影院的海報。今天他和校長扯了謊,出來約白儀看電影。可是開場的鈴聲已經響了,也不見白儀人影。

「先生,你等的人沒來吧?」

說話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身後墜著虛籠籠的辮子。明亮眸子,有股鬼精的神氣。她看著方博聲手裡被雨水浸得軟塌塌地的票子說:「能不能請我看?」

方博聲失落地瞥了眼空落的街道,說:「算了,就請你吧。別糟蹋了電影票。」

方博聲是聖瑪利亞女子中學的英文老師,為人方正規矩。去年從英國留洋回來。一口牛津腔,頗得校長賞識。白儀是他在英國念大學時的女朋友,一同回國後,原本就該談婚論嫁了,可白儀卻像換了個人似的,反與他越走越遠。

從影院出來,方博聲幾乎記不起都看了些什麼。他身邊的女孩卻喋喋不休地複述著滑稽的劇情。

「站住!」

方博聲突然聽到一聲厲喝,一個滿臉花白鬍子的男子徑直走過來,有股說不出的戲腔痞氣:「錦倌,我讓你買二兩小籠包子,你死哪去了!」

方博聲身邊的女孩聞聲手腳一顫,顯然「錦倌」就是她了。她一把扯起方博聲的衣袖:「這位先生找不著新光影院,我帶他去看看呢。」

方博聲不動聲色地掃了眼錦倌,配合著說:「看來,我是要和你說聲謝謝了。」

錦倌便掩口笑了,眼角溢出一絲少女狡黠的媚態。

Chapter2

白府夜宴。這幢毗鄰梅府的大宅子,在馬斯南路上也算精雅富貴。從美國請來的爵士隊,在大廳的一角,奏著《Moon》。小號流麗婉轉的音色,感染著賓客蠢蠢驛動的情致。方博聲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飲一杯酒。

他是憑著白儀男友的身份,才坐到這裡的。白家上下,沒人給過他一個正眼。方博聲忍著,守著心裡那點清高自傲,不與人攀談。他遠遠地看著白儀,寶藍旗袍,滾著黑絲絨的邊,波鬈長發垂在肩上,漫不經心,又一絲不苟。

在倫敦念書的時候,白儀一身素雅清爽看不出半點浮誇,如今舉手投足,都透著世故媚俗。方博聲想起當年一位朋友的告誡——長在白家這樣的豪商世族,白儀眼前的樸素,不過是脫開銅臭後的安逸。回了上海,她還是名利場上的交際花。

現在看來,這更像是一句判詞。一語定了酒光燈影中的白儀,浮世繚亂的後半生。

宅子的花園裡,忽然傳進一串散漫的鑼鼓。白府的老夫人,領著賓客進了園子。就在假山錯落的間隙里,搭了《遊園驚夢》的戲台。此時,屋子裡的爵士停了,台上一句「夢回鶯囀」,賺足了彩頭。方博聲也尋聲望去,台上的杜麗娘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光景,可是身段做派,卻是十分老辣,一雙水袖舞得旖旎輕盈。白儀此時才肯過來,陪他靜靜地站一會兒。

方博聲打趣地說:「白小姐和白同學真是大有不同啊。」

「看不慣了?」白儀垂著眼,語鋒卻犀利異常。方博聲已經隱隱品出潛伏的那層深意。可是於愛情,人不引頸挨一刀,便死不了那念頭。

方博聲說:「看來做白小姐的男朋友,我還要多學習了。」

白儀卻翩然笑了,「有些事是學不來的。勉強沒意思,咱們是時候分開了。」

方博聲只覺得台上那幾分錯落鼓點都細碎地敲進了心裡,把許多年自以為是的東西敲碎了。杜麗娘咿咿呀呀地唱著心事,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已吩咐催花鶯燕借春看。她擰身,一指蘭花虛虛點來,眼角飛起一抹狡黠,讓方博聲恍然想起影院門前的錦倌。只是,一分錯愕走神,白儀便已走了。

方博聲的心,轉瞬成了一壺隔夜的涼白開,多少沸騰的熱力,都化了往事,只剩下一把寒氣,透著股餿味兒。

Chapter3

「這是崑曲,不是京戲,看你這留過洋的先生,也分不出這些。」

方博聲原是要等戲散了,和白儀再說些話。可是白儀卻早早地走了,只留下個老媽子擋架。

方博聲沒等到白儀,卻等來了錦倌。她謝了妝,一身細花藍襖,顯得格外清秀。大抵還是年少,看不出個神色,儘管圍著方博聲絮叨。

「這戲可高貴著呢,師傅說,以前也只有士大夫才品得出味兒來。」

方博聲隨口應著,「現在會唱的不多了。」

「可不是,全上海也就是仙霓社和我們能唱了,這年景,逃荒的逃荒,奔命的奔命,沒人有心思聽了。聽說白家老太太以前是在宮裡做過事的才好這口呢。」

錦倌的師傅看見她又在偷懶,一個巴掌扇過來,「小蹄子,在這尋死呢!」

方博聲忙伸手擋開了,「還是個孩子,下手別太重了。」

師傅也不爭辯,抱了抱拳說:「這位爺,喜歡我們家錦倌,別在這兒護著,這丫頭在鳳鳴樓掛牌呢,有心就去捧個場。」

錦倌繞到師傅身後,對方博聲吐了吐舌頭,跑走了。方博聲抱拳回禮,卻說不出什麼江湖上的場面話來。

從白府出來已是深夜,涼薄的夜霧,輕輕蜷在巷子里。四下無人,方博聲強撐著走過出馬斯南路,眼淚就下來了。為白儀,也為自己。他不想做個死纏爛打的男人,可是數年的感情,寥寥幾句就斷了,也確是心有不甘。他靠在牆角,燃了支煙。迷暗薄霧裡,隱隱傳來委婉的唱腔。

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

是錦倌吧。小小年紀已把幾世情愛唱得透徹傳神。方博聲在自己吞吐的煙霧裡,安靜地聽著。只是他分不出,那些溫雅細膩的唱詞,說的究竟是誰家心愁,誰人憂。

Chapter4

方博聲再見到白儀,只在報刊上了。和某家公子剪了彩,或是和名嬡們參加慈善晚宴……最近她是霍家小開新任的女友。她成了真正的花邊,在豆腐塊大的照片里,點綴了一片黑白的影。

轉眼已近聖誕,聖瑪利亞女校本是教會學校,這個日子顯得格外隆重。方博聲的一個朋友從英國回來了,他抽空去探望。朋友住在乍浦路的一條老弄堂里。言談間朋友儘是避開白儀,方博聲想,自己的事大抵已是無人不知了,話題也就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從朋友的住處出來,起了風。方博聲縮在淡薄的夜色里,聽見一陣鑼鼓。他看見一方「鳳鳴樓」的橫額,分外眼熟,他忍不住多瞥了一眼,發現那個相熟的名字,竟已掛了頭牌。他轉進去,撿了個靠舞台的座。台上舞袖清唱的,正是錦倌,拂牆搖影,步軟熏風,每個亮相,都能討個滿堂彩。

連一個小戲子,也混出這般名堂。方博聲心裡忍不住悲涼。

這一晚,他喝了點酒,扯散領帶,像跑馬場上脫韁的馬,沒了半分規矩。他點支花籃送去後台,大紅名帖上,給四百年的老戲寫了句無人能懂的洋文賀詞。他覺得自己終於做了回肆無忌憚的看客,可以無所謂之的胡言評說。只是他一邁出大門,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還真是你,我當你就早把我給忘了呢。」

說話的,正是錦倌,妝卸了一半就追出來。女孩子長得真快,轉眼間已生出風情。她扯著方博聲懶散的領帶說:「你等我。」

方博聲陪著錦倌坐在聖瑪利亞中學的小鐘樓上。晨曦薄薄的亮光,瀰漫在天際。管理宿舍的修女們,聚在一層的禮堂里做彌撒,聖潔的歌生了翅膀,緩緩飛升上來。

錦倌說:「謝謝你,帶我來這兒。我早想來看看了。在這裡學習,一年要兩百多塊吧?真讓人羨慕,聽說這裡女孩子們都會做文章的是嗎?看來她們都是做太太的命了……」

方博聲發現自己很喜歡默不做聲地看錦倌聒噪如雀。錦倌忽而來了興緻,拈指花,拿身段,鐘樓晨光宛若荒古戲台。只是沒想到,那一句「沒亂里春情難遣」,惹來假戲真情。

方博聲借著未散的酒勁,突然放肆地攬住她,頭腦里彷彿所有東西都燒成了熱氣,從頭髮絲里裊裊地蒸了出去。

錦倌垂著眼,低低念了句戲文:「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方博聲便俯身吻了她。錦倌在他頸間咻咻的呵氣,搔進他心裡。這一刻,他做不成端莊的教書先生了,彷彿自己仍是青蔥少年。他甚至奇異地想起了白儀在英國時乾淨年輕的身體,像要啄破緊裹著的藍綢裙子。

他想,這可能是一場夢,醒來的那天不會太遠。所以他要夢得盡興、徹底、一絲不留。

Chapter5

錦倌成了方博聲的小情人。

她是一個十六歲的戲子,從年齡到身份,都是見不得光的。不過,錦倌從不介意。不是她伏低慣了,而是她更清楚,那只是一場夢。

八抬大轎,迎進方博聲二樓的小公寓,彷彿是卓別林的默片一樣古怪離奇。或許,也因為年輕,未來還有太多轉身的餘地,就像她在台上抖一圈水袖,輕而易舉。

這一日,方博聲的門被敲得山響。方博聲只道是錦倌來了,穿著邋遢的襯衫就拉開了門。可是門外站著的,卻是白儀。他呆立片刻,才忙亂地往褲子里塞衣襟。白儀卻一把摟住他的脖子說:「我們結婚吧。」

門就那樣大敞著,樓道里是暗的,窗外灰色的水門汀牆壁,映著路燈微弱的光。方博聲隱約聽到些腳步,輕悄地停到了樓梯口。白儀嘭地一下關上了門。

白儀溫軟地靠在他懷裡,說:「怎麼不說話?」

方博聲像驚醒一般,說:「好。」

其實,方博聲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說好。也許,他順從白儀,已經成為習慣。之後,他去找了錦倌。錦倌坐在後台的椅子上,白色的臉頰浸著汗。她毫無掩飾地問:「我今天都看見了,你準備怎麼辦?」

方博聲低著頭說:「我答應她了。」

錦倌描眉的手,一瞬停住了。她嘆了口氣說:「還好你什麼都沒答應我。你這就走吧。」

錦倌的師傅挑開簾,送方博聲出去,錦倌連身子都沒動。她只是在方博聲的背上重重地推了一把,那力道,像推走一艘離岸的船,看著它緩慢的,流遠了。

Chapter6

1937年,戰火燃進上海。方博聲和白儀草草結婚,隨著白家搬去了香港。

這場婚姻他覺得自己倒像是嫁的那一個。

白儀幫他在家族企業的香港分公司里安插了個不大不小的職位。這樣看起來,他也開始像個成功人士了。至少,他已經有了成功人士的小肚腩。

來年春天,白儀生下了兒子,白嫩粉圓,全家欣喜。方博聲就是從那年起,有些微微的謝頂了。白儀笑他,愈發像個糟老頭子。他也只是笑笑,聽著。

這個家,沒有風浪的,人人性子溫膩可敬。有時,白儀想和女伴參加舞會,方博聲也不攔著。老媽子哄著孩子睡了,他一個人坐在陽台上聽廣播,其實,他也不是想聽什麼,只是任憑收音機絲絲拉拉的雜音,把空氣糅雜進一絲沉悶。

1941年,香港淪陷。方博聲跟著白家,又逃回了上海。馬斯南路的房子還算完好,聽說也是沾了梅府的光。

這一年,白家的老太太,終於禁不住折騰,離世了。不過,三歲的兒子,倒是長得虎氣。方博聲在租界里,依然和萬國客商談他的生意,此時的他,已經很像個生意人了,夜裡也會陪客人去百樂門逍遙,舞女、妓女,樣樣門清兒。他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只是偶爾遇見聖瑪利亞女校的舊同事,有些啟不了齒,到底是有些羞愧心的。

這一天,百樂門裡剛起了《花好月圓》的調子,方博聲便看見一個熟人,駝著背,在舞客里拉皮條。他該是錦倌的師傅,只剩下一把花白虯髯,還有股子從前的英氣。方博聲上前一把抓住他問:「錦倌呢?」

那師傅定了半晌,才齜開一口黃牙諂媚地笑了,「這不是方爺嗎?找錦倌,你可找對人了。」

方博聲的心一下就沉了。

Ending

這晚,方博聲在沉暗的石庫門裡,見到了錦倌。

她坐在天井的馬紮上,和幾個粗拉女人磕嘴磨牙,孩子就睡在肩頭,依稀有些她的模樣。

方博聲遠遠地站著,有點不敢認了。錦倌當年那副妖嬈身段,裹在舊紅的衣服里,鬆鬆地垂出股懈怠,粗腰肥股。也只有那把聲音,倒還在的,清麗悅耳地數念著油米茶糖。

她大抵是看見人影在門前晃著,眼風不經意地漫過來。方博聲慌忙閃進暗處,臉上儘是夾竹桃的碎亂影子。他揪著師傅問:「錦倌……怎麼就嫁了?」

「不嫁她又能怎樣?」師傅老了,但手上的功夫還在。他抖抖膀子,方博聲就跌在一旁。「錦倌遇見你這麼個孽障!當年要不是看見你和那個女人抱在一起,也不會失心瘋地從台上跌下去。知道讓你走的那天錦倌為什麼連站都不站嗎?因為她的腿折了!我教她唱念做打十二年,生生毀在你身上。沒有你,錦倌今天就是個角!」

方博聲亂了,這麼多年修鍊的定性,毀於一旦。他看見天井裡,一跛一跛地印出個身影。他怕了,像一窩子照見光的老鼠,奪路逃竄。他見到黃包車,連價都沒殺就跳了上去,只嚷著,快走,快走。

白儀這會兒該在家裡吧,孩子也該睡了。這些年,他該是為了愛這個家,忙的天翻地覆吧。只是,從那孩子早產兩個月開始,他不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親生的嗎?上海這個圈子能有多大,霍家公子的風流韻事,又能藏住多少?

他想,他還是愛白儀的,才會幫這滬上名媛收拾爛攤子。這些年,他忍辱負重,也都是為了愛,應該沒有別的意思了。其實,就算有些別的意思,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錦倌不是說過嗎?這年景,逃荒的逃荒,奔命的奔命,他哪還有心思管什麼愛與不愛。

石庫門的巷子遠了,只有一縷戲腔悠悠遙送,困春心,游賞倦,也不索香熏綉被眠。這是《遊園驚夢》的最後一啼吧。方博聲一腔眼淚,卻凍硬了心。

他回家,客廳里水晶燈照得通明。白儀坐在四方桌旁,和幾位太太打麻將,無名指上的火油鑽,琉璃璨亮。

一位太太推了推髮捲吊聲說:「方先生,也來玩兩圈吧。」

方博聲走過去,「嘩」的一下掀翻了桌子,說:「滾!」

這已是1945年的春天,日本人即將戰敗投降,方博聲忽然來了底氣,學會發脾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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