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裡的那一場「花事」
一夢在紅樓
你說我說三百年，夢在紅樓夢不完
寶釵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探春是「杏花」，李紈是「老梅」，湘雲是「海棠」，襲人是「桃花」……
這一個晚上，她們占出了自己生命在天上花譜里的位置角色。每一種花，用自己的方式存活，原來無關貴賤尊卑，它們，只是不同。
寶玉慶生，怡紅院八個大小丫頭湊錢夜宴慶祝。後來覺得光自家人不夠熱鬧，又邀了黛玉、寶釵、寶琴、李紈、探春等人。
十幾個少女，喝酒行令，鬧到近半夜，一壇酒都喝光了。丫頭芳官跟寶玉划拳猛灌，喝到心跳如擂。襲人看大家都醉了，便把芳官扶在寶玉身邊同榻睡了。少男少女，次日醒來，發現睡成一堆，都有點兒靦腆。
《紅樓夢》的作者似乎不斷透露，他們青春正盛，沒有性別間隔，也沒有主僕貴賤之分。他們有的只是前世天上的族譜，此生來到人間，可以這樣相親，相倚靠。
六十三回慶生宴上玩「占花名」的酒令遊戲，每個女孩兒占出不同的花。寶釵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探春是「杏花」，李紈是「老梅」，湘雲是「海棠」，襲人是「桃花」——這一個晚上，她們占出了自己生命在天上花譜里的位置角色。
「牡丹」下面附有唐代羅隱的一句詩：
「任是無情也動人。」
這是側寫寶釵內心世界的隱喻嗎?
寶玉手裡拿著那一支花名簽，口中翻來覆去地念著：「任是無情也動人。」如此「動人」，卻是「無情」，大約讀者也跟寶玉一樣，翻來覆去，咀嚼揣摩這一句詩的深意。
然而作者如此沉得住氣，他總不透露是與非，對每一個生命心存悲憫。尊重每一個生命都有他人不盡然知道的存在意義，就不會對眾生妄下自己武斷粗暴的評論吧?文學的好與粗鄙，分界也常就在此。
李紈的花是一株老梅，簽上寫著「霜曉寒姿」，下面有一句宋代王淇詠梅花的詩句：
「竹籬茅舍自甘心。」
李紈年輕守寡，在大觀園中住在「稻香村」，摒棄一切繁華縟麗、花紅柳綠，她真的是「竹籬茅舍自甘心」。
《紅樓夢》的作者相信，冥冥中有一種宿命，每一種花，用自己的方式存活，原來無關貴賤尊卑，它們，只是不同，各有各的尊嚴。牡丹、梅花、桃花、杏花，各自完成自己的生命。在大觀園的花譜中，也各自有各自的位置。
或許，《紅樓夢》的作者有時也有兩難矛盾，究竟如何排出名次?
寶釵已經占出了「牡丹」，簽上有「艷冠群芳」四個字。
「冠」是冠軍，是第一名嗎?
如果薛寶釵是「第一名」，作者心中如此疼惜的林黛玉將放在什麼位置?
第一次看《紅樓夢》，看到一個一個占花名，很晚才輪到黛玉，不禁緊張起來。在寶釵的「艷冠群芳」之後，林黛玉占出任何花，不都是「第二名」了嗎?
《紅樓夢》的作者會捨得讓他最心疼的妹妹放置在「第二」這個角色上嗎?
我們大多都在一個習慣排名的社會長大，從懂事開始，就不斷被排名。學校課業要排名，考試要排名，參加任何比賽都要排名。第一、第二、第三，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人生全部淪陷在排名的泥沼中。排名像一條可怕的無形鎖鏈，久而久之，不自覺地爭強好勝者，所有的關注都只在排名上，做任何事都跳脫不出排名的焦慮痛苦。
跳脫不出排名，也就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存在的真正價值與意義吧?
華人讀書，近百年來，都只為了考試。考試是比賽，狀元、探花，想盡辦法打敗他人，不擇手段打敗他人。在知識分子間的爾虞我詐、誣陷踐踏、嘲笑謾罵，伎倆手段也比各行各業踏實生活的百姓更為嚴重。
《紅樓夢》的作者一向厭恨為了考試排名的讀書方式，他給那些脖子上掛著排名鎖鏈的人取了一個名稱叫「祿蠹」——名利的蛀蟲。
三百年前，《紅樓夢》的作者是少數看破「讀書─考試─做官」這一排名鎖鏈的清醒的知識分子，他不屑，也不願讓自己的生命浪費在做名利蛀蟲的命運上。
他身邊的人對他威迫(父親賈政)利誘(丫頭襲人)，要他走讀書、考試、做官這條路，然而他從不為所動。
賈寶玉平日何等溫柔包容，但是只要一勸他讀書、考試、做官，他即刻翻臉。
一次薛寶釵說了這番勸導的話，寶玉也即刻變臉，毫不留情，「拿起腳來就走了」。襲人勸他，說幸好是寶釵，肚量大，若是林黛玉，這樣被對待，大概要鬧翻了。寶玉說了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嗎?」
賈寶玉唯一的知己是林黛玉，他們沒有結為夫妻的緣分，然而他們是知己，人世間許多夫妻也都不見得一定是知己。
續寫的《紅樓夢》里，寶釵做了寶玉的妻子。寶玉去考試，科舉得名，然而他與「祿蠹」之心甚重的妻子寶釵也還是貌合神離。
做了夫妻，而全無知己之情，大概才真是悲劇吧。
《紅樓夢》書中典型的「祿蠹」有賈雨村。賈雨村原是寄居廟宇的窮讀書人，受人接濟，進京考試。考上了，從一開始不會做官，到一步一步學會逢迎權貴，欺上瞞下，攀緣巴結，草菅人命，所有那些滿腦子只有「做官」的讀書人嘴臉，全被清楚勾畫了出來。
三百年前，《紅樓夢》的作者如此清晰地指出了一個民族知識分子的「祿蠹」之病，病入膏肓，使作者痛心疾首。如果生在今天的華人世界，他的痛心疾首會少一些嗎?
輪到林黛玉要佔花名了，她自己也疑惑：「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
黛玉掣出的簽是「芙蓉」，下面注著四個字：「風露清愁」。這是生長在水上的花，連泥土都不沾，不需要排名，她只是完成自己。簽上一句歐陽修的句子：
「莫怨東風當自嗟。」
惋嘆、傷感、孤獨，也只是自己的事，原與他人都不相干。
文|《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 圖|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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