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談談《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的故事很簡單。分別在「冷酷仙境」和「世界盡頭」兩個場所進行的兩條在時間上存在先後順序的故事線，以單數和雙數章交叉前進。「冷酷仙境」指現實世界，而「世界盡頭」則指自我或者說內心。把它們分離開，再按照時間和因果關係連接起來，需要的跨度也不過是幾天而已。

「我」隸屬一個「計算士」組成的組織，卻為了早日過上財富自由的生活而接受了一個從組織脫離出來的老頭的臨時僱用，為他進行一種利用大腦潛意識進行的計算。後來才知道，這個老頭還在組織時曾在「我」大腦里留下了一條通往潛意識構建的世界的暗線，而且「我」將在幾天後徹底墜入那個世界之中。現實世界一分一秒的時間，對於那個被稱為「世界盡頭」的意識世界，幾乎近似於永恆，所以我將在那個世界得到永生。現實中，「我」在最後的時間裡和一個圖書館管理員發生關係，然後離開，在一個公園裡等待最終的陷落。進入意識世界的「我」，失去了記憶，來到了一個奇怪的小鎮，被迫和影子分離，成為了一個圖書館的「讀夢人」。這裡所謂夢，是保存在獨角獸頭骨里的人們的心靈，而「我」的工作，就是將這些心靈從頭骨里提取出來，讓它們徹底揮發、徹底消失。是的，「冷酷仙境」中的人都是沒有心靈的。但是「我」還有殘存的心靈，我愛上了負責幫助我「讀夢」工作的女孩。

和「我」分離的影子讓「我」想辦法給他繪製了一份小鎮的地圖，並和「我」商定一起逃離。然而，最後時刻，「我」卻選擇了留下，讓影子獨自離去。不只是因為那個女孩，還因為這是「我」創造的世界，「我」要負責改變或者說拯救它。

將一個有趣的故事簡化到這一步，可以說很蠻橫了，然而為了談談這本書，卻不得不如此。一如村上春樹的其他小說，或者說一如其他優秀的文學作品，象徵性是解讀它的重要鑰匙。

「冷酷仙境」與「世界盡頭」所象徵的現實世界與自我內心的世界，自然不用再說。「我」在兩個世界裡的經歷和選擇，才是真正值得一談的東西。「我」最終陷入自己構建的「世界盡頭」，是在講一個人徹底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而影子的逃離，意味著一個人終於掙脫自我選擇面向現實。小說非常有意思的一個設計是，進入「世界盡頭」的「我」失去了過去的記憶，而影子才是記憶最終的承襲者。這就不免讓人懷疑，到底「我」和影子，哪一個才更像是真的「我」？另一方面，「世界盡頭」里的人們，在失去影子的同時才真正徹底的失去了心靈，這是否意味著影子才是真正的心靈擁有者？繼續往後推一步，影子擁有著記憶，影子的死導致心靈最終的喪失，是否暗示著所謂心靈和記憶存在著的某種關係？

按照我一貫的想法，的確，是過往的經歷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記憶——成就了當下的我們，是記憶賦予了我們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方式，失去了記憶就意味著失去了自己。然而我又不得不反過來思考，這裡所說的思考的角度和方式，這裡所說的自己，是不是就等同於所謂的心靈或者說靈魂？我清楚的知道生命內部自有其連續性，我常常設想，如果按照我現在得狀態完完全全的複製一個我（像3D列印那樣，掃描此刻的我，然後一個原子也不差的複製出來），這樣得來的那個我，擁有著和這個我完全相同的記憶和身體，擁有著我全部的知識和風趣，也許對於世界來說，他就是我。然而作為我自己，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承認那就是我，也不會相信他可以替代了我。按照我的理解，這是因為，他沒有擁有作為我這個生命應該有的連續性，這是記憶或者知識都無法替代的一部分，我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或者靈魂。生命絕對無法作為數據進行複製和傳輸，一旦破壞那個連續性，也許將產生新的靈魂，然而原先的那個靈魂就已經不復存在於新的個體里了，得到的那個東西也許對於外界或者甚至對於他自身，都是沒有毛病的，但是對於被複制或者傳輸的那一個人，那意味著冒犯，意味著剝奪他對於自己生命的所有權。

回到小說中來，我們明白了，影子的確擁有著記憶，影子的死亡也的確意味著心靈的逝去，然而影子並不就是「我」的靈魂。靈魂另有其物，它類似於連接「我」和影子的一條紐帶，最終，「我」永遠留在了自己的內心世界，而影子攜帶著記憶返還現實，繼續活下去。「我」與影子，不過是自我的兩個方面，「我」面向內，而影子面向外，「我」與影子的聯繫還在，作為紐帶的靈魂還在。之所以影子的死亡意味著靈魂的消失，是因為這時候，這條紐帶就斷了，再也沒有了。

其實，這部小說里發生的事，在我們身上也幾乎時時刻刻都在發生著。我們隨時在將一部分自我留在內心，然後帶著另一部分自我繼續前行。當有一天我們面對生命的終結，那個向外的自我，也終將返回內部，就如同小說里每個影子都將在快死的時候返回「世界盡頭」一樣，去面對那個向內的自我，合二為一，然後失去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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