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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心桃兒兩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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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心桃兒兩半個

文 |王 選

嗨,小哥哥的哥,紅心桃兒兩半個;

哥哥一半我一半,我的一半比蜜甜;

桃兒越紅越惹人,我是哥哥的心上人;

紅心桃兒透心紅,哥哥你把心事明。

——秦州民歌

雨下起,就再也沒有停。整個九月,細密的雨,落了一層,接著一層,還有一層。無休無止的樣子。像有人,迷迷糊糊開了水龍頭,忘了關掉一般。

天昏暗著,罩在秦源的頭頂。地也昏暗著。雨絲把天和地鬆散地縫在一起。那些縫隙里,漏著風,顯得寒冷。雨下得一久,整個天和地,都是濕漉漉的。青灰的雲,濕的,下墜著。牆角的苔蘚,濕的,銹跡一般生長。被褥是濕的,一捏,似乎有水在指縫裡滴落。灶口的柴火是濕的,用了半盒火柴,都沒有點著一根。

杜萍萍坐在廚房的灶口,頭髮蓬亂,眼皮紅腫,寬大的上衣在胳膊下裂著一道口子。她的身後散亂地放著幾根木柴,柴是濕的。前面,腳底下,扔著一堆光禿禿的火柴屁股。她已經在灶口坐了半個多小時了,沒有乾柴,剩下的半盒火柴用完了,也沒生著火。火機沒氣了,丟在一邊。冰鍋冷灶,讓人心寒。

她把空火柴盒捏扁,丟進灶口,看著滿地黑頭白腿、死屍一般的火柴把發獃。劉海落下來,罩住了她僵硬冰涼的臉。

過了許久,她起身。把身後的木柴拾到一起,抱出來,到炕煙門口,放下。炕煙是灰白的,在炕洞里往外涌,憋瘋了一般。填炕的柴草也是濕的,點著後,光冒煙,不見火。死煙冒,放冷炕。炕自然冷得和鬼脊背一樣。九月初,炕就燒上了。西秦嶺一帶,高寒,陰潮。九月一擔頭,杏樹葉子紅,洋槐葉子黃,野菊花開在地埂上,玉米上了木頭架,就該燒炕了。有些老人,腿寒,一六月都燒著炕。杜萍萍把幾根濕柴塞進炕洞。柴太濕,只能在裡面往干熏一熏了。

屋裡,因為炕不熱,加之門框上頭一塊玻璃破了,風從破洞里倒灌進來,塞滿了屋子,地窖一般。

趙康輝坐在地上的木墩上,眼前擺著十幾盆盆景。手裡提著一把豁口的老剪刀,正給一棵迎春修剪枝葉,地上散亂地落著枝條。他把盆景端在手裡,翻來覆去琢磨著,最後在一根枝條的去留上猶豫不決。趙康輝是啥時候愛倒弄盆景的?好像就這兩年。村裡的年輕人基本都外面打工去了,遠的在北上廣,近的在蘭西銀,端盤子洗碗的有,搬磚和水泥的有,販菜擺攤子的有,成天打麻將的有,偷雞摸狗的也有,反正不管幹什麼,都在城裡混著一張嘴。趙康輝之前也在外面打過工,端了半年盤子,搬了半年磚。幹了一年多,吃不下苦,就回來務農了。

地種得不多,農閑時,沒事幹,他就喜歡扛著頭,漫山遍野跑,找合適的,挖回來,栽進花盆裡,修剪,作務。在西秦嶺,能當盆景的植物不多,迎春、水柏、地蓬、「羊肋子」等。野草和樹木漫山遍野,但要找一顆有型的、大小適中的,不容易,往往跑一架山,也未必能找到一株滿意的。

這兩年下來,趙康輝挖了二十來株,沒花盆,就在爛塑料盆子、爛缸子、爛鍋,甚至瓶瓶罐罐里栽著。他除了吃煙喝酒、干農活之外,心思基本就鑽進了作務盆景上。每天早上,抱到院子,澆水。中午,挪到陰涼處。晚上,又一盆盆抱回屋子。下雨天,喜陰濕的,抱到屋檐下淋雨。他可真是盡了心,父母活著時,也沒這麼上心過。村裡人開玩笑說,康輝啊,給盆景當孝子,盡孝心啊。

趙康輝最後沒捨得下手,把那迎春又放下了,他摸出一根煙,點上。

炕上,三個娃。大的,八歲,兒子。二的,五歲,兒子。三的,兩歲半,女兒。三個娃像三隻毛猴,團在結著垢甲的被褥上。那被褥,曾是結婚時蓋的,鮮紅的被面,現在,織著一層臟污,黑漆漆的,印著一坨坨雲圖狀的尿漬、水漬、茶漬。二兒子抱著枕頭,剛哭過,眼睫毛上還掛著眼珠子,鼻涕掉在嘴皮上,他伸著舌頭,舔進嘴。又掉下來一根,又舔進嘴。女兒爬在被子上,哇哇哭吼著,一泡尿把被子弄濕了一大坨。大兒子爬在窗檯下,光著屁股,伸著指頭,從牆縫裡摳著土,摳一疙瘩,撒進嘴裡,嚼著。牙縫裡塞著泥漿。嘴角兩側,唾沫混合著泥土,黏在上面。他翻著白眼,嘴裡嗷嗷叫著。大兒子,是個傻子。八歲了,不會穿衣服,不會說話,吃飯不知饑飽。走路時,走著走著,就栽倒了。孩子剛生下時,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看著靈光得很,長著長著就不對勁了。後來,到城裡看過幾次,不見好,加上家裡沒寬裕的錢,就一直拖磨著,一年又一年,成了傻得不輕的傻子了。

杜萍萍黑著臉,進了屋。她一看炕上三個娃,哭的哭,尿的尿,犯病的犯病,她的頭轟隆一聲就爆炸了,她搞不懂為什麼一下子就生了這麼一堆孽,除了長著嘴吃喝拉撒,就什麼用處也沒有。看著一個個和老鼠一樣的孩子,啥時候才能拉扯大,尤其是老大,就算長大,也是個傻子,得有人照看,他們遲早就被他拖累死了。一想到這些,就感到前路是黑透的,她感到深深的絕望,像涼水一樣,從頭灌到了腳。

趙康輝還在搗鼓著自己的盆景,炕上的孩子,他才不管哭還是尿呢。前些年,他還幫著杜萍萍帶一陣,幾年下來,他帶害怕了,看著孩子哭鬧,都麻木了。

杜萍萍一把把大兒子從窗檯撥開,咒罵道,咋不死呢你?大兒子稀里嘩啦哭開了,鼻涕眼淚混合著泥土,把一張臉糊住了。杜萍萍嘆了一口氣,從被子上把小女兒提過來,又伸手抓來衣服,給小女兒穿,小女兒踢騰著,不讓穿,半天也沒塞進去一條腿。杜萍萍朝趙康輝罵道,你死了還是癱了?不過來幫一把。趙康輝臉都沒轉,吸著煙,說,沒看我忙著嗎?杜萍萍說,你就天天把你的爛樹根當先人供奉,那能吃還是能喝?

你個女人家,懂什麼。

家裡沒一根能燒的乾柴,你就不知道找點,沒柴燒,你還想吃飯,我看你吃屎去吧!杜萍萍還是沒有給孩子穿上褲子。

天天下雨,我有啥辦法?趙康輝脖子一歪,質問道,我能把老天爺的事管住嗎?

誰讓你是個男人,你要是個太監,我早就不指望你了。杜萍萍索性把穿進半條腿的褲子抽出來,摔倒了趙康輝頭上,趙康輝一把抓起,順手扔到了院子的一汪水裡。

你找死啊。趙康輝歪著眼罵道。

杜萍萍把娃往炕上一摔。娃一疼,又哇一聲哭起了,一個一哭,惹得另外兩個也哭了起來。三個哭聲,此起彼伏,吵得人耳膜生疼。杜萍萍衝過去,一腳把趙康輝眼前的一個花盆踢飛了,泥土撒了一地。花盆磕到門檻上,咣當一聲悶響,碎成了幾牙。迎春盆景連根翻到了外面。趙康輝站起身,一個反手,抽到了杜萍萍的右臉頰上。四道指頭印,很快漲紅起來,一些血液,似乎要破皮而出一般。

趙康輝咬著牙,出門走了。

杜萍萍抱著半張臉,過了很久很久,才哭出了聲。那聲音,混合著孩子們的哭聲,顯得凄慘、悲涼。和屋外的雨水一樣,落在黃土高原深處,冰冷的讓萬物心驚。冷風從門裡湧進來,撕著她的臉,也把她的淚珠捏得粉碎。她走到炕邊,她三個孩子攬到懷裡,又傷心地哭了好久好久。只有這些不諳世事的孩子,是她在這個世上的唯一依靠了,他們和她一樣,都是那麼可憐,活得不人不鬼,沒有出路。

後來,她不哭了。她起身,到牆角的盆景前,瘋了一般,把那一株株精心修剪過的植物連根拔掉,把泥土胡亂摔打掉。翻到的花盆,散亂的泥土,一下子讓屋裡狼藉不堪。她抱著植物,出了屋,丟在炕眼門口,蹲下身,全部塞進了炕洞,還用填炕時往裡推樹葉柴草的推耙連同之前的木柴全部往裡面推了推。最後,她把推耙丟到院里,長長出了一口氣,回到屋裡,上炕,把三個停止哭喊的孩子一一塞進被窩,自己也鑽進被窩,閉上眼,迷迷糊糊睡著了,半醒半睡時,隱隱想起了她和趙康輝的這些年。

他們是在八年前認識的。那時候,趙康輝和她在蘭州同一家酒店打工。她是服務員,趙康輝是傳菜員。後廚把菜做好,趙康輝端到包廂門,她接過,上桌。趙康輝正好負責給她那個包廂傳菜。日子一久,互相也就熟絡起來了。趙康輝,屬兔,八七年的。她,屬馬,九〇年的。趙康輝,農村人,父親去世早,家裡只有母親。姐弟兩人,姐姐嫁人多年。養著一頭驢,種著十畝地。她家,在縣城邊,半個城裡人,姊妹四個,三個姐姐都嫁人了,她是最小的一個,父母在城裡做點小生意。

在她印象里,趙康輝人長得還不錯,中等個,瘦點,但精幹,三七分的髮型,愛穿西裝。人也話多,隨和,喜歡開玩笑。唯一的確定就是煙癮大。在酒店打工,日子相對是清閑的。上午十點上班,去了打掃一下衛生,中午一般沒人,忙,也就晚上一陣。半個月休一天假。閑暇時,趙康輝老喜歡和她說話,有時也約她去東方紅廣場轉悠,給她買關東煮。她隱隱覺得,趙康輝對她有好感。她對他呢?怎麼說呢,也有一點。除了長相,她覺得他大方,豪爽,會哄女生開心。這就夠了。他們是怎麼處上對象的?她也想不清了。反正慢慢就好上了,也沒個明確的時限。他把她當女朋友,她也把他當男朋友了。

後來,他們開過幾次房,好像每一次都是趙康輝喝大酒之後,醉醺醺地約她去的,她不想去,他就一個勁打電話。去了,一開始,她不脫衣服睡,後來,只讓他摸奶,再後來,在他三番五次的死纏硬泡下,把持不住,給了他。結果,懷孕了。那時候她才十八歲,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直到第二個月月經沒來,她才意識到懷孕了。一個中午,沒客人,她在包廂里偷偷把事說了。他臉都綠了,腿抖著,咽著唾沫,不知該咋辦。那時候他們都還單純,不知道流產這檔子事。懷上了,就只好等著生了。

臘月里,他們買了一堆東西,去了她家。她給家裡人說了結婚的事,都不同意,嫌太遠,太窮,也沒個手藝啥的,將來日子肯定過得孽障。她說都懷孕五個月了。她爸一聽,臉一紅,直接就炸了,手拍得桌子震天響,罵著畜生。她媽躲在屋子嗚嗚哭個不休。最後,她爸提著一根木棍把他們從門裡趕了出來,把買的東西也從門裡丟了出來。

但後來,這事也就成了。當她再一次回家的時候,她已經抱著兩個月的大兒子。蒼老了許多的父母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女兒再恬不知恥,說到天東地西,也是自己養的,再說,娃都生下了,生米已是熟飯,又能如何,只有承認了這門婚事。

她和趙康輝被趕走後,回到了秦源村。也沒辦什麼婚禮,甚至連個結婚證都沒領,就迷迷糊糊在一起過日子了。日子也不好過,趙康輝的母親是藥罐子,常年吃藥,家裡本來沒有什麼積蓄,地里的一點收成,全換成藥了。生了孩子後,她再沒出門過。趙康輝有時候在城裡打個零工,但沒幹一段時間,叫嚷著熱啊苦啊的就回來了。她就罵,你以為在酒店端盤子啊,想當少爺還沒那個命呢。孩子稍微大了一點,她慢慢發現不對勁,人家同歲的都能走能吃能說話了,她家的還軟得像團面,發不準一個音。她的心一下塌了,兒子是個傻子。

再後來,趙康輝的母親死了。他們又先後生了兩個。他們也不懂什麼避孕措施,就直來直往。她讓弄外面,可他就控制不住。她像母雞下蛋一樣,一顆接著一顆。三個娃,其中一個傻的,能把她的命要了。一天光喂吃的都讓她撐不過來。人家生一個,一家三四個照顧著。她生三個,沒一個人照顧,全靠她自己。尤其是趙康輝,這兩年,越來越懶,地的活沒心思作務,城裡打工又怕出力,讓他看孩子又嫌麻煩,盡一天搗鼓些沒用的事。自從去年迷上弄盆景之後,更是變本加厲,家裡的事一概不管不問,屋裡沒有一根乾柴,飯都做不熟,孩子餓得哇哇叫,她讓去找乾柴,說了不下十遍,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層,但還是沒有把這塊滾刀肉使喚動。

一想到當初,糊糊塗塗跟了這個男人,沒聽家裡的話,真是瞎了眼,後悔得要死。一想到這些年,自己受的苦遭的孽,委屈就像打翻的水缸,倒也倒不盡。一想到對她越來越薄情,對家庭越來越沒責任感的男人,失望得簡直讓她想抓破胸膛。再想到三個孩子尤其是大兒子,能把她一輩子拖累垮,未來簡直沒有一點希望了,與其這麼吃力地活著,還不如死了輕省。

杜萍萍不知睡了多久。她隱約聽見門開了,腳板踩著泥濘走了進來。

趙康輝回來了。當他一進屋,看到狼藉不堪的盆景時,整個人都傻眼了。他定了定神,把嘴角的煙屁股摘掉,彈出了門。煙頭落盡雨里,刺啦一聲,冒了一絲煙,滅了。他已經知道是誰幹的「好事」了。杜萍萍,除了杜萍萍還有誰。

他感到腦瓜一熱,像有人在裡面點著了一把火,燒得他頭昏眼花,大口喘息。最後,他撿起地上的一隻橡膠底布鞋,衝上炕,掀開被子,一把揪住杜萍萍的頭花,朝臉上一頓鞋底亂抽。杜萍萍在趙康輝進門時就已經醒來了,聽著腳步聲,她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但她沒想到的是趙康輝這一次下手這麼狠毒。鞋底抽在她臉上,就到切刀剁一樣,往骨頭縫裡疼。最後,她的鼻子嘴裡開始冒血了。但趙康輝還是沒有停手,嘴裡咒罵著,一下比一下手重。因為疼痛難忍,她開始聲嘶力竭地哭吼。她的吼聲驚醒了三個孩子,孩子們也嚇得號啕大哭。整個屋裡,四個人的哭聲,快把房頂掀翻了。

最後實在忍無可忍之際,杜萍萍伸手在窗台上摸到剩著半碗冷水泡饃的大瓷碗,一抓碗沿,扣在了趙康輝頭上,冷水、泡脹的饃饃罩住了趙康輝二十來天沒洗的頭。

趙康輝像激怒的野獸,提起杜萍萍,像拖著半口袋玉米一樣,提到門口,雙手抓起,抓得高高的,像扔一隻雞一樣,扔到了秋雨飄搖的院子里。杜萍萍落在地上的聲音,沉悶,劇烈,似乎把地砸了個坑。泥水在她身子的四周濺了老高。

趙康輝咬牙切齒進了廂房,把門摔上,上土炕,睡下了。自始至終沒有再正眼看一下杜萍萍。

雨依舊下著,帶著黃昏襲來的薄霧,在山頭掠過,在村莊掠過,在杜萍萍的身上掠過。一些黑色的鳥,拖著潮濕而疲憊的身體,在院落上方爬過。

杜萍萍一直在院子躺著,身下的水,濕透了她的背,最後浸上來,濕了整個衣服。雨落下來,又把衣服反覆打濕。杜萍萍眼皮低垂,面若死灰。孩子的哭聲小了,雨打屋檐、雨打柴草、雨打雨水的聲響,在她耳朵里喧囂。她進了趙家門,八年,整整八年,給你趙康輝生兒育女,做飯端吃,種地務農,伺候老人,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你狗日的趙康輝,今天竟然這樣對我,後悔啊,太后悔。她閉上眼,苦鹹的雨水滲進她的嘴,滿嘴的苦咸。人啊,這一輩子太沒意思了,都把日子過成這眉眼了,不如死了算了。死了,乾乾脆脆,一了百了,啥心也不操了,啥打也不挨了,啥罪也不受了,死了多好。可三個娃呢?死了就要受罪,沒人管吃管穿,就可憐了。可活著,一輩子都被三個娃拖累著,這幾年,已經帶得她苦不堪言,如果有人體貼她一點,幫她一把,都會好過一點,可沒有,趙康輝不是這樣的人,她啊,在這世上活得太孤苦。

暮色漸漸落下,一些雨水黑了。

杜萍萍起身,到草棚一角,取下三九一一的藥瓶子。那還是夏天用過的,一直掛著,落滿了灰塵。裡面還有三四兩吧。她擰開瓶蓋,一股巨大的農藥味噴鼻而出,讓她噁心,但她還是屏住氣,脖子一仰,把少半瓶葯全部灌了下去,三四兩啊,喝得一乾二淨。

九點多,趙康輝起來大解,隱隱看見草棚里黑糊糊一堆,走近一看,是杜萍萍。他沒言傳,想著這臭女人肯定在裝模做樣,但隱約而來的農藥味讓他意識到了什麼。他喊杜萍萍的名字,使勁搖晃。但沒有反應。他瘋了一般滿村找人,最後找了輛三輪車,裝上人,摸著黑,滑來滑去地下了山,到了鎮子上的衛生院,衛生院沒人,只好往城裡拉。走到半路,有人說,回吧。冒著黑煙的三輪車在黑漆漆的公路上,掉了頭。杜萍萍沒一絲脈搏了。

杜萍萍是在半路上歿的。在西秦嶺一帶,死於外地者,靈柩不能進家門,在村外停靈。服毒、自縊等不正常死亡者,不擇吉日,於第三日埋葬,儀式甚簡,也不得埋於祖墳。杜萍萍的喪事是在村口一個窯洞里辦的。雨還是沒有停歇,似乎要永遠下下去的樣子。窯洞里冷清凄慘,村裡人燒過紙之後,就走了。只有泥濘不堪的地上落著破敗不堪的鞭炮皮。趙康輝蹲在靈堂下,目光獃滯,枯木一般。一夜之間,三十歲的人,蒼老了許多,頭髮也花白了,像剛從風雪裡回來的一樣。

第三天,杜萍萍安葬在了紅土坡新擇的一塊墳地。下葬的時候,雨歇了,似乎一個人哭了好久,把眼淚哭幹了。趙康輝把頭塞進泥土裡,無聲無息。二兒子、三女兒還小,跪在邊上。大兒子走不穩當,沒有來送媽媽最後一程。他們小的小,傻的傻,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雨終於停了,灰雲撤去,瓦藍的天,探出了頭。金黃的野菊花,頭頂露水,在新墳的地埂上,開得那麼燦爛,那麼絕望。

兩個月後,趙康輝把三個孩子送到了舅婆家,自己提著一包爛衣服,進城了。臨走前,他到杜萍萍的墳前,燒了一些冥票。這一次,他哭了,像一個罪人。

菜籽開花滲金黃

菜籽開花滲金黃,咱把花兒放心上;

滾水鍋里煮白菜,咱把名聲豁在外。

黃蒿長了一人深,小哥我背了個空名聲;

空名聲背得太多了,你把黃蒿快割了。

南天門上貼對子,好了好上一輩子。

低院里颳風高院里下,親哥哥不娶我不嫁;

你變了良心變驢馬,我昧了良心五雷抓。

把你死了變只羊,把我死了變只狼;

白草坡上狼攆羊,不圖攆羊只圖逛。

一塊死了一塊埋,一塊上瞭望鄉台;

望鄉台上一杯茶,死了陰魂在一搭;

望鄉台上一杯酒,死了陰魂手拉手。

——秦州民歌

菜籽,即油菜。西秦嶺一帶的叫法。菜籽開花,三月的事兒。

在秦源,地廣人稀,每年三月里,菜籽花兒開了,漫山遍野,像上帝背簍里的黃金,一一掏出來,擦了擦,在大地上擺放著。整個田野,滲著金黃。風吹過,胖胖的蜜蜂提著蜜罐子在唱歌。一隻螞蟻,舉著一枚花瓣,翻山越嶺,它要去鋪上這黃色的地毯,舉行婚禮么?

趙望祖坐在我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車子是老加重,很破舊的樣子了,黑漆剝落,鋼圈生鏽,不過真是皮實,舊成這樣,竟還能湊合著騎。車子沿著濱河路,向西。右手是渾黃的渭河,毫無疲憊地流著。再遠處,河灘,堆著沙土、石塊和白色垃圾。但還劈出了幾坨炕台大的地方,撒了油菜籽。或許是乾旱、少雨,也或許是沙土地,鹼大,養分差。稀稀拉拉的菜籽火柴棍一般,插在地上,顯得零落、瘦弱。一點沒有秦源菜籽大塊大塊、濃濃艷艷的氣派。

不過,這些年,隨著主要勞力的流失和老人的離世,大量的土地開始撂荒。村裡種莊農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現在的秦源,菜籽花兒開的時分,也和這灘涂上的不差上下了。趙望祖坐在后座上,看著遠處的菜籽,思緒萬千,但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來。一個苦慣了的人,又能說些什麼呢?他只是嘆了一口氣。

他和我父親在縣城邊上的建築工地給人家打工。廠子里的兩層辦公樓,主體起來了,其餘的人撤了。就留下他倆,還有一個監工,人常不在,鬼鬼祟祟。他們干一些零碎活,埋個水管、安個表箱、鑿個洞子、鋪個地磚等。中午,趙望祖提前半小時歇下來,煮點麵條,炒點臊子,在工地上胡日鬼(湊合)著吃一頓。晚上,父親就回縣城我家裡了。有時,他會叫趙望祖,一起回家。多數時候,趙望祖是不去的,覺得常在人家吃喝,不好意思,再者擔心人家兒子兒媳婦不高興。有時,也去,吃頓人家的餃子,喝個小酒,抽根黑蘭州,心裡踏實、安閑,一身的疲憊就像玻璃被打碎,稀里嘩啦落滿了地。

不去的話,一個人就睡在偌大的廠子里。風吹得鐵皮響,像說心事。他就想起自己的前半生,失敗、不堪、痛苦,甚至麻木、無望。去的話,住人家裡,風吹的風響,也像說心事。他就想起自己也曾有個家,四口人,擠在一起,鍋鍋灶灶,吵吵嚷嚷,日子過得清苦,但日子是過給自己的。可如今,他僅有秦源的五間塌房爛院,還癱瘓在山窩裡。妻兒散了,家也就消亡了。無家可歸,他也是多少年不回秦源去了。流浪漢一樣,混過一天是一天。

趙望祖已經記不清確切出門打工的年份了。

七六年的人,二十二歲結婚。媳婦李粉香是另一個鎮子的人。那裡蘋果很多,每到秋雨連綿時分,蘋果腐爛後的味道便瀰漫在川道里,讓人暈暈熏熏。趙望族的媳婦是親戚托親戚穿掇的。那時候村裡的姑娘還一抓一把,找個媳婦容易,不比現在,比登天還難。趙望祖是一個秋雨過後的日子去相親的,他清楚地記得塞滿巷道的蘋果腐爛味,和兩頭滾圓的豬在門口的圈裡拱著蔫蘋果。李粉香正給豬添食,看到趙望祖和提親的人,也沒躲藏,反而隔著院牆喊,媽——人來了——

趙望祖花了八千元把李粉香娶進了門。從那個鎮子到秦源村,都是風能吹歪舌頭的山樑,那時沒有小車、摩托,自行車沒法騎。李粉香是騎在趙望祖家的那頭灰毛驢背上嘻嘻哈哈嫁來的。那時候,父母都還健在,婚事辦得熱鬧。院子里搭了棚,門口掛了碧綠的柏樹枝,貼著殷紅的大喜字。煙是軟盒子的鳳壺,放開吸。酒是白瓷瓶的隴南春,盡飽喝。

結婚以後,老人心上的一皮子事情也就揭過了。蓋了房,盤了媳婦,在秦源,是為人父母最大的理想,也是最終的目的。完了這兩件事,拖著散架的骨肉就能給死去的先人,和懵懂的兒子一個交代了,也能給自己一個交代了。後來,兩個老人再無牽掛,相繼離世。趙望祖也先後生下了一兒一女。在秦源,一個人有吃有喝有住,老人善終,兒女雙全,一輩子也算是圓滿的事。只要手腳勤快,日子就能推著走了。

九十年代中期,比全國第一次打工潮稍晚一些,秦源出現了大規模青壯年勞力外出打工的熱潮,且以男性為主。那時候,搞副業這個詞,開始換成了打工。人們的去向大概有:蘭州拉蜂窩煤,天水城裡打零工,銀川、內蒙搞建築等。二〇〇五年前後,在秦源,出現了又一次大規模的打工外出浪潮。這一次,村裡三分之一的主要勞力開始外流。且多是女性,她們大多去了深圳、東莞、廣州等地,從事加工製造。有一部分留在天水,從事餐飲服務。在這一波浪潮的裹挾下,趙望祖的女人李粉香也踏上了打工路。起初,趙望祖是不同意的,他想著女人走了,自己要照顧兩個孩子的衣食住行,還要作務莊稼,一個男人,實在難以承擔。可村裡的年輕女人都出門了,像一陣風刮過一般,吹得基本不留。一個年輕女人守在村裡成了笑話。另外女人出門掙錢比男人容易,也輕鬆。男人出去,女人看家可以,但作務莊稼乾脆不行,春不能種,秋不能收。留個男人,衣食可以將就,莊稼也不耽誤。事情是明擺著的,女人不出門,在那個時代,已經不行了。

李粉香從那時出門打工後,基本就很少回來了。只有春節三天,回家裡,也不出門,屋裡窩幾天,初四,有班車,便進城了。通過娘家村裡一個女人的介紹,她在一家飯館端盤子,管吃住,一月一千元。李粉香給家裡寄過三四百,其餘的自己留著。她開始意識到一個女人,要有化妝品,哪怕是次品,要有牛仔褲,哪怕是幾十元一條,要有高跟鞋,哪怕穿三天就掉跟。於是她搗騰出一點時間,到商業城挑便宜的、花哨的給自己慢慢收拾了一套。半個月一天的休假里,她描眉畫唇,塗脂抹粉,套上自己的一身行頭,就去遛街了,人模人樣的在步行街來來回回瞎逛,看人家城裡的女人,也希望城裡的男人看她。

在飯館幹了一年半後,她就不幹了。覺得那個僅有十五張桌子四個包廂的小飯館,鳥籠一般,早已經裝不下她了,她應該在外面撲騰撲騰了,雖然她依舊還是沒有褪盡鄉下土雞的毛。那幾年正好流行在城市的小街小巷裡開理髮館。盤一間炕大的臨街房子,掛幾面鏡子,擺幾把椅子,支個洗頭的池子,買幾把剪刀,門框玻璃上貼染髮燙髮、焗油美容幾個紅塑料字,就可以開張了。除了房租,也費不了多少成本。李粉香通過認識的姐們介紹,在一家理髮館跟著學了三個月,就出師了。她幾個月沒有給家裡寄錢,和平時積攢的湊一塊,也有三萬元。她找了個地方,簡單拾掇了一下,就開張迎客了。

就在李粉香在城裡學理髮、開理髮館的時候,趙望祖一個留守男人,壓根不知道這些。他一直以為媳婦在飯館裡。李粉香也不會給他說這些,覺得說了毫無用處。她多少從心眼裡是有點瞧不起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的。而這兩年過來,這種瞧不起愈發濃烈,像一缸酸菜一般,越腌越酸。趙望祖守在家裡,十五畝山地就夠要他一個人的命了。春種,以往是男人耕地,女人遺籽,一遍就過了。現在他耕一個來回地,就要停下來,遺一遍籽,半天種完的地,一個人要折騰一天。夏收,割麥子跟打仗一樣,起早貪黑,人家有個幫手,一天一畝。他一個人,也沒指望,只能在七八畝麥地里熬,恨不得把四肢剁了,一根肢體握一把鐮刀割。半個月下來,麥子割完,他黑得跟瞎熊一樣,瘦得一指頭能彈飛,眼窩子倒陷,看著駭人。最難場的還是收秋田,玉米裝進架子車,他要扶車把,牲口沒人牽,拉著車子滿山跑,害得他翻了好幾次車,車幫子壓斷了一根肋骨,緩了半個月。只好等孩子放國慶假,可一等好些天,野豬把玉米邊拱邊吃,糟蹋了一大半。

除了地里的一攤子,他還要給兩個孩子做飯,這是他最怕的事。村裡的小學倒閉了,兩個孩子都在七八里外的鄰村上,早去晚回。每天天麻麻亮,他就要掙扎著起來,給孩子做早飯。他乏得要死,耷拉著眼皮給孩子煮稀飯,不是鹽多就是醋少,吃得兩個孩子面色發綠。另外,孩子中午不回來,得有饃饃吃,三天兩頭他要烙饃饃。一個大男人,趴在案板上,使盡渾身解數都沒法把一個麵糰擀成圓形。最後,實在沒法,弄成了方塊,放進鍋里,烙了半天,火大了,饃饃表皮焦黑,裡面卻是生的。孩子和他吃了三天的死麵餅,肚子疼了兩天。

當然,還有洗衣服、打掃家裡、放驢、拾柴、擔糞、除炕灰、縫補衣裳等亂七八糟一疙瘩事,都等著干。還好,他是個老實人,也沒什麼脾氣,就一天天熬著,干著,一轉眼,四五年過去了。四五年啊,咋過去的,他都想不來。而這些年,李粉香一直沒有回來,甚至過年也不回來。心裡壓根就沒有家的概念了。他打電話,一開始說忙,請不了假。後來就氣勢洶洶地吼道,回去有屁事干,我在這一天,有一天的收入,在你們狗屎秦源村,有啥好待的?挨了幾次罵,趙望祖也就公雞下蛋——沒指望了,便抱著大年初一捉兔子——有你過年,沒你也過年的心態了。

李粉香在城裡的理髮館生意一直一般,餓不死她,也掙不下錢。一個是因為地方偏僻,另一個是環境一般,當然,最主要的是她的手藝真不咋樣,除了修修剪剪,其餘的基本不會。時間久了,顧客也就另尋他處了。在她的顧客里,有個四十多的男人,倒是每月在她跟前剪。時間一長,也就互相摸清底細了。男人四十六,離了婚,一個兒子,法院判給女方了,他一月支付三百元生活費(實際他一次都沒有支付過)。他一天干兩件事,喝酒、打麻將。偶爾,有偷著賭博的,他給人家看個場子,掙點小費,加上低保,日子就迷迷糊糊過了。他也就是城裡面的半拉子混混。

天長日久,一個離異男人,一個獨身女人,便狗咬爛羊皮——撕扯不清了。

李粉香和麻將男人鑽到一起的時候,趙望祖依舊蒙在秦源的山溝里,推著昏暗的光陰。他真的需要一個女人,回家,有一口熱飯;出門,有一句問候;幹活,能幫一把手;天冷,有一坨熱炕;孩子回家,能叫一聲媽。但沒有,李粉香是死活也不會再回到秦源了。她真把自己當成城裡人,衣著打扮、說話語言,甚至走路的架勢都要扭捏成小市民的模樣。

二〇一〇年,李粉香打電話,說了離婚的想法。趙望祖愣了幾秒,然後就平靜下來了。他知道,五年,一個女人不回家,肯定外面有男人了,就是一頭豬,也都能想到的事。他們只是戲台上的夫妻——有名無實,與其背著這張皮受罪,還不如乾乾脆脆了斷了。五年,沒有女人,兩個孩子他也拉扯大了,莊稼也收了一茬又一茬。有你李粉香跟沒你李粉香有啥區別,俗話說,離了狗糞——照樣種蕎麥哩。他多餘的什麼也沒說,就問了句,娃咋辦?娃下來再說……李粉香還想說什麼,趙望祖把電話掛了。李粉香倒是愣在了電話的另一頭。

後來,婚沒打沒鬧,像趕集買豬娃一樣,理所當然、順其自然地離了。兩個人私下商量,兒子留給趙望祖,姑娘留給李粉香。

離了婚,趙望祖一下子覺得輕省了許多。除了跟鄰居搭夥種地,該操的心就只有兒子一個了。反正也是個沒奔頭,也是個無所牽掛,他倒是把自己放開了,再也不像以前,勒緊褲腰帶,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一年四季,就穿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夾克,破得都沒法下針縫了,扔到大路上都當垃圾了。吃的更是不用提了,頓頓漿水大拌湯,剁幾顆洋芋,撒幾把麵疙瘩,沒油沒鹽沒下食,吃得兩個孩子一看見就眼裡飄著花兒說飽了。他甚至連兩元錢一包的紙煙都捨不得抽了,煙盒子里裝著幾根,見了人發,沒人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他就撿點干樹葉,手心裡搓成沫,撕一溜孩子的舊課本,捲成筒,過過癮。他一直秉承著父親的教誨——一天攢一把,一年買匹馬;一頓攢一口,一年攢一斗。他真的是個勤懇、艱朴的老實人,老實到被秦源人和李粉香說成是沒用的人。

離婚後,趙望祖扔掉了那件破夾克,買了一身新衣服,理了頭髮,颳了鬍子,體體面面地在村裡晃蕩著。他還隔三岔五去趕集,到鎮子上稱兩斤豬頭肉,和兒子涼拌吃。有時候,會把村裡的狐朋狗友喊來,喝一場。他喝得臉紅脖子粗,翹著舌頭,東倒西歪地教訓著大家,X他媽,人活一輩子,圖個啥?圖個球,啥都是假的,一定不能把自己虧欠了,能吃的,往死里吃,能穿的,往死里穿,能喝的,往死里喝,要不然,死了閻王爺都看不起你。他又端起酒杯子,一仰頭,給自己灌了一個,一邊揩著下巴上的酒水,一邊伸著指頭說,這人啊,他媽的,誰都靠不住,靠老頭,老頭死了,靠女人,女人跟上人跑了,靠兒子,兒子是個怕老婆的,靠誰?還不是靠自己,所以啊,人不能把自己虧欠了,啊——他稀里嘩啦吐了一炕。

二〇一四年,兒子上高中,鎮子上沒有中學,只能進城。進城後,要租房,要做飯,功課又緊,這該怎麼辦,自己一個大男人,總不能陪著兒子,一天做三頓飯吧。再說,上高中,學費、花銷一下子上去了,守著幾畝薄田,混個肚兒圓可以,但要有大的支出就難了。他就這樣不知所措了一個月。直到快開學的時候,兒子說,要不我到我媽跟前去。趙望祖磨著一把割麥割鈍的鐮刀,彎著頭,半天沒有言傳。過了好久,才說了句,也行吧。

雖然離婚了,但孩子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疙瘩肉,說到天南地北,母子的血肉關係是割不斷的。李粉香把兒子接到了她跟前,住在了原先女兒住的那間卧室。女兒上到初二,學不進去,就輟學打工去了。

兒子上學走了以後,趙望祖在家裡也待不住了。原先兒子在,還有個人說話,有個念想,現在兒子走後,屋裡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加上兒子一入學,光學費就一疙瘩,他翻出所有積蓄,又借了點,算是湊齊了。但想著後面,一年兩茬學費,還有生活費,靠著莊農的收入,顯然不行了。秋里一過,地里的莊稼一收畢,他就賣了驢,鎖了大門,進城打工了。

在城裡,一打工,也就不回家了。回去,也無事可做,無人可聊。他的日子就在工地上一天天過了,甚至春節也在工地上潦潦草草過了。兒子在李粉香那裡,有吃有住,他不用操心,每個月按時把錢打過去就行了。他的任務只有一個——掙錢,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掙錢。掙下錢,供給兒子上大學,將來有個正式工作,在城裡安個家。再也不回山大溝深的秦源去了,再也不用過他苦逼的生活了。當一個體體面面的城裡人。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他寧願做一個掙錢的機器。

在工地,他啥活都干,只要有錢。他再一次勒緊了褲腰帶,捨不得吃,捨不得穿。

可有時候,他也心裡苦,想著自己半輩子過去了,活成今天這慫模樣,實在寒心。想著長年累月在工地,無家可歸,要是老了,是不是死在工地上,也沒人管,就等著喂狗了。一想這些,悲傷便湧上心頭,心口子像鋼釘扎一般。

一個午後,工地的活干畢了。監工說放半天假。我父親去了縣城的家裡。趙望祖,一個人,待在廠里,也是無聊。沒有電視。手機不敢看,怕費流量。喝酒,怕醉,醉了怕想心事,難受。也怕花錢,花了錢心疼。他就穿著三個月沒有換洗的破爛衣服出了門。沿著河堤走,過了橋,朝菜籽地一步步走去。稀稀拉拉的菜籽火柴棍一般,插在地上,顯得零落、瘦弱。他想起了小時候聽母親唱的民歌——望鄉台上一杯酒,死了陰魂手拉手。可站在望鄉台,濁酒一杯有,拉的手卻沒有了。他只有左手拉緊右手,像前半生和後半生,兩個苦命的兄弟,抱在了一起,哭吼著,再也回不到秦源了。

本文來自湖南文學微信公眾號

王選,1987年生,甘肅天水人。作品見《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散文》《天涯》《小說選刊》《散文海外版》等,併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有《南城根:一個中國城中村的背影》、《那些被光照亮的陌生人》。曾獲人民文學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敦煌文藝獎等。《環球人物》244期新聞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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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借居、生活、死亡。他們整日包裹在雞毛蒜皮、針頭線腦、悲歡離合里,卑微、善良、清貧。他們在歲月的晚風中漸漸泛白,在光陰的溝壑里慢慢暗淡,但他們堅韌地活著,他們興高采烈地,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活出了真正的人間故事和流年冷暖。他們是一粒粒鹽,平凡,瑣碎,而又飽含滋味,身懷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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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作家、魯迅文學獎獲得者 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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