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於大地,潛伏於深谷
一
公元三六六年,有一位僧人在敦煌東南方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開始開鑿石窟,後來代代有人繼續,這就成了著名的莫高窟。
佛教在印度傳播之初,石窟是僧人修行的場所,卻不在裡邊雕塑和描繪佛像,要表現也只用象徵物來替代,用得比較多的有金牛、佛塔、法柱等。後來到了犍陀羅時期,受到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帶來的希臘雕塑家們的影響,開始開鑿佛像石窟。因此,人們往往可以從那裡發現希臘雕塑的明顯痕迹。
這就是說,僅僅是佛像石窟,就已經把印度文明和希臘文明包羅在裡邊了。這些石窟大多處於荒山野嶺之間,遠遠看去很不起眼,哪裡知道裡面所蘊藏的,卻是兩個偉大文明的精彩。
佛教從印度一進入中國,立即明白這是一個需要用通俗、形象的方式來講故事的國度,因此在石窟造像藝術中又融入了越來越濃重的中華世俗文明。結果,以人類的幾大文明為背景,一代代的佛像都在石窟里深刻而又通俗地端莊著,微笑著,快樂著,行動著,苦澀著,犧牲著。漸漸地,這一切都與中華歷史接通了血脈,甚至成了一部由堅石雕刻的歷史。
莫高窟,便是其中的典型。
二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除了壁畫和雕塑外,莫高窟還是當地民眾舉行巡禮齋會的活動場所,也是享受日常娛樂的遊覽場所。但是,這種大眾化趨向並沒有使它下降為一個鄉村廟會,因為敦煌地區一直擁有不少高僧大德、世族名士、博學賢達,維繫著莫高窟的信仰主體。
於是,在莫高窟,我常常走神。不明亮的自然光亮從洞窟上方的天窗中淡淡映入,壁畫上的人群和壁畫前的雕塑融成了一體,在一片朦朧中似乎都動了起來。在他們身後,彷彿還能看到當年來這裡參加巡禮的民眾,一群又一群地簇擁著身穿袈裟的僧侶。還有很多畫工、雕塑家在周邊忙碌。這麼多人漸漸走了,又來了一批。一批一批構成一代,一代代接連不斷。
也有了聲音:佛號、磬鈸聲、誦經聲、木魚聲、旌旗飄蕩聲、民眾笑語聲,還有石窟外的山風聲、流水聲、馬蹄聲、駝鈴聲。
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我發覺自己也被裹卷進去了。身不由己,踉踉蹌蹌,被人潮所挾,被聲浪所融,被一種千年不滅的信仰所化。
這樣的觀看是一種暈眩,既十分陶醉又十分模糊。因此,我不能不在閉館之後的黃昏,在人群全都離去的山腳下獨自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記憶、找回自己。
晚風起了,夾著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分外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在月色下波光閃爍。
三
當我在夜色中這麼匆匆回想一遍後,就覺得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分尋常的「小山包」,實在是一個奇怪的所在。
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個博物館,也是半部中國藝術史,又是幾大文明的交會點。它因深厚而沉默,也許,深厚正是沉默的原因。
但是,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樣,興旺發達時什麼都好說,一到了衰落時期,一些爭奪行動便接連而至。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莫高窟曾經成為白俄士兵的滯留地。那些士兵在洞窟里支起了鍋灶,生火做飯,黑煙和油污覆蓋了大批壁畫和雕塑。他們還用木棒蘸著黑漆,在壁畫上亂塗亂畫。
這些士兵走了以後,不久,一群美國人來了。他們是學者,大罵白俄士兵的胡作非為,當場立誓,要拯救莫高窟文物。他們的「拯救」方法是,用化學溶劑把壁畫粘到紗布上剝下牆壁,帶回美國去。
為首的是兩位美國學者,我要在這裡記一下他們的名字:一位是哈佛大學的蘭登·華爾納,一位是賓夕法尼亞博物館的霍勒斯·傑恩。
蘭登·華爾納帶回美國的莫高窟壁畫引起轟動,他非常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帶夠化學溶劑,因此又來了第二次。這次他乾脆帶來了一名化學溶劑的調配專家,眼看就要在莫高窟里大動手腳。
但是,他後來在回憶錄里寫道,這次在莫高窟遇到了極大的麻煩:
事態變得十分棘手,約有幾十個村民放下他們的工作,從大約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跑來監視我們的行動……以便有理由對我們進行襲擊,或者用武力把我們驅逐出境。
結果,他們只是拍了一些遺迹的照片,什麼也無法拿走。化學溶劑更是一滴也沒有用。
四
為什麼歷代的僧人、信眾、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注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象,捨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灣清泉,橫卧山底。
動用哪一個藻飾詞,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藏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慈父心疼女兒一樣叫一聲: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也跑來了!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清澈和寧謐。或者,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盪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
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干?這裡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裡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著,隨即又愁雲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它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嚮往峰巔,嚮往高度,結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
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亟亟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親近。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整理選自:余秋雨《莫高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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