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中藥的時光

去中藥店抓藥，醫師看著方子說，這麼多味葯呢，得抓一會兒，你先出去遛遛，過會兒來取。我不覺得無趣，偏湊近了看她一味一味地抓藥。

喜歡那一排排的木質葯柜子，密密匝匝的黑木抽屜泛著油光，白顏料寫著裡面的名字：白芷、木香、佩蘭、半枝蓮、馬齒莧、車前子……恍若前世一位位才子佳人深居其內，忽然就被外面的嘈雜聲叨擾，一轉身，便是滄桑今生。

今生的葯，前世的草。歷經兩世劫難，所以中藥需要煎熬才能析出藥效。凈手洗鍋，煎前草藥需用純凈水浸泡，而草藥一旦入水，立時重生。這個時候你不需要在她身邊，時間慢慢過去，她不慌不忙，舒展了一身筋骨和一顆飽經滄桑的心，微蹙眉頭，飽吸一口氣縱身躍入火爐，先是武火去燥，然後文火輕攏慢捻，一絲一縷，絲絲白氣中，如百花百草纏繞，滿屋子翻騰著葯香。

明代馮夢龍用中藥名寫了一封情書，片言隻語透出真心：「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願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朴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破故紙。想人蔘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願對著天南星徹夜的等。」其中枳實、地骨皮、威靈仙、細辛、厚朴、破故紙、人蔘、甘草、黃連、半夏、當歸、天南星、白芷都是中藥，不知那收到情書的女子明不明了他這一番苦心編織的情絲。

葯與病說起來也算相依為命，病得痛了苦藥來療，病去如抽絲，葯也陪伴至病去，只留下一抔藥渣緬懷共難的過往。只是世上許多事卻並不這般美妙。賈寶玉在晴雯病重時，命人找出煎藥的銀吊子，配了中藥煎熬，心高氣傲的晴雯嫌棄滿屋子葯氣，寶玉卻道，「葯氣比一切花香果子香都雅。神仙採藥燒葯，再者高人逸士採藥治葯，最妙的一件東西。我正想這屋裡各色都齊了，就只少了葯香，如今恰好全了。」一番痴話，卻也貼心暖肺，只可惜多情公子最終沒能留住薄命紅顏。

對門年輕的鄰居婚姻走到分手的關口，恰又趕上病了，每天清晨，她站在陽台的灶前給自己煎藥。日復一日，終是受夠了身心病魔，想煎完最後一鍋葯後越窗而下終結葯一般苦的日子，卻在一罐氤氳葯氣中看見樓下的丈夫。只見他停好車，把西裝上衣裡面的毛衣撩開緊了一下褲腰帶，抬手攏了下腦袋上並不茂盛的頭髮，四顧一下周圍沒人，就順手把食指伸進鼻孔摳了一下。此刻，她像看電影一樣嘴角一翹，想他一會兒該上樓找她談孩子和財產了，這時一隻流浪貓從車底下竄出來，慌裡慌張地踩了他乾淨的皮鞋，他抬腳給了貓一腳，嘴裡罵罵咧咧，又從手包里掏紙巾擦拭……她一下子身心松爽，藥罐里一味叫「時光」的葯調治了她的病症，於是她關火，微笑，轉身，開門。

我在煎藥時也常常透過玻璃窗望向樓下，有人慢悠悠散步，有人急匆匆來又急匆匆去，有人懷抱玫瑰花，有人面紅耳赤吵架，有人拿了剩飯剩湯喂流浪貓狗，有人從垃圾箱里往外掏塑料瓶子……花園裡的植物一直在那裡，蝴蝶也在，偶有陌生客闖入，漸漸就習慣了，並安靜下來。我就想，所有這些，不管是人是物，相遇了，進入一口世間的鍋，注入生命的水，加了時間的火，慢慢煎熬，終是一副可以妙手回春的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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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天津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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